楚殿秋自己都觉得悲哀, 当能够清楚地捕捉到什么的时候, 却已是万劫不复。
临终前这一份令人惊愕的发现,甚至模煳了此前对珊娘的爱, 对海阔的恨。
细究这一生,竟不知自己在忙碌些什么了。
首先是对楚家事业的绵延,作为家族里最有经商天分的子孙,与生俱来就给自己扣上了一副黄金的枷锁,以至于这副枷锁至今都未能打开。
其次是对珊娘的爱,当自己第一眼见到这个聪慧可亲的少女的时候, 就确定了永生不会再心系他人。
再次是对海阔的复杂感受,有同样读万卷书但仍心系商海的惺惺相惜,有对其天才头脑以及关于珊娘的那一份妒忌, 自从楚家毁灭之后,这份感受愈加尖锐起来, 尤其在那次覆灭时,倒下的是楚家, 最大赢家则是唐海阔。
所有的卧薪尝胆运筹帷幄, 并不是为了杀掉唐海阔, 而是要在他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这些年来的漂泊已经磨没了之前的锐角, 反倒令自己在圆融之下更加杀伐果决, 之前谋害楚家的那几户人家, 都已被自己暗暗地杀个片甲不留,各种产业也在慢慢积累,从龙泉窑瓷器到茶园, 再到地下钱庄,最重要的还是织造业,这才是楚家的根。
心慢慢磨成了一层厚茧,彷佛冷硬无情,但在厚茧的保护之下,里面的内芯却比之前更加柔软,比如对珊娘,那份少年的眷恋日益加深,在柔软的心上慢慢描划镌刻,刺出了心头血。
总有一天,自己要慢慢灭杀掉她和唐海阔之间的一切,就当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过往与交集,包括记忆。
多年的浮沉令自己的脸皮慢慢变厚,甚至像戴了一副面具,反正自己要终其一生去做这件事,将楚家的织锦业做到最大,然后毁灭掉唐海阔与珊娘曾经在一起的全部证据,最后总有办法让珊娘回到自己的身边!
但在这一切还没能拉开大幕之前,自己却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碧筠,家里最小的妹妹,从小就最听自己的话,当楚家覆灭之时,所有的兄弟都泯灭了斗志,唯有这个小妹妹,虽然模模煳煳不懂得复仇,但却全心全意相信着自己:“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为了楚家,我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听哥哥的!”
如果说,自己在这世上有对不起的人,那就是小妹妹了,自己利用她的大义,为自己做了许多私事——比如化名猫眼儿,潜入赵州的唐家,名义上是让唐海阔失去爱女,无心经营,自家趁虚而入,实则自己内心想的,却是自己的私利……
若说贪恋权贵财富,自己倒并非那样的人,甚至早已在心里做了决定,等楚家重新立起来的那一天,所有的财富和家业都交给碧筠,到时过继一个楚家的孙辈就成,至于其他的……碧筠可以选一个自己中意的夫婿,过她的太平日子,不必再跟着自己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虽然碧筠与吉大年没有夫妻之实,但终究令人不舒服,碧筠却从未有过任何怨言,只说这是兴盛楚家的一步棋,只有自己全情投入,才能将整盘棋走活。
碧筠就这样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有时是辛家的义女辛冉,有时是潜入唐家的丫头猫眼儿,有时又是吉大年续娶的年轻太太……却从未有机会做一回自己。
碧筠的死,令自己的心塌去了半边,甚至在心里反问过自己千万遍,之前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碧筠的牺牲是否值得?
更令人讽刺的是,碧筠的死至今是个谜团。
这次的见面是唐海阔发出的邀请,地点是自己定的,就在有琴师兄的茶楼,这样也是令彼此放心。
虽然自己不相信唐海阔会下狠手杀掉自己的妹妹,但总觉得唐海阔应该知道些什么,说不定会从谈话中窥测到一些端倪。
还有珊娘,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面,对于这个印在心上的女人,自己兴奋、忐忑与悲伤都是有的。
最终还是不甘心,将针刺入手指,滴了血在酒壶里,那正是异域巫师所酿制的美酒——醉生梦死。
正常情况下,只要对方对自己怀有情意,在饮下酒之后的瞬间,就会对自己表现出不同。
珊娘她,对自己终归还是有些不同的吧。
到时候,自己才是理智的那个人,不求与珊娘能够怎样,就是想知道,她对自己的些许心意。
当然,一切都是假设,及至见面时,在那泊烟渚的望江台上,伴随着滔滔江水声,珊娘的一句“阿月”,一下子就将一切带回了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自己依然是那个满腔情意都溢出来的少年。
仅仅唤了自己的小字,就足以令人鼻酸。
唐海阔再说什么,自己已懒得去听,无非就是在赛锦大会那一回,他已经赢了,让自己尽快收手之类的鬼话。
自己一直不敢正色去看珊娘,便只盯着唐海阔:“你老多了。”
唐海阔:“阿月却始终还是小孩子。”
这个人从小将自己噎到大,如今仍不例外。
“先干了这一杯再说吧。”自己直接命人将那醉生梦死之酒倒入每个人面前的银杯之中。
唐海阔似乎还有些顾虑,但珊娘只微微一笑,便端酒一饮而尽。
自己这辈子最紧张的时刻就是此刻吧,即使在那个险些葬身海底的风雨之夜,也从未像今日这样提心吊胆。
珊娘依然如故,谈些早年的趣事,又说起自己的儿女,说该让他们唤自己一声叔父。
珊娘依然理智,说的话依然是点到即止,并不会让在场的任何人感到局促不快。
但自己仍旧是局促的,甚至有些失态,珊娘她怎么可以……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感情!
出于不甘心,便主动提出为大家抚琴一曲。
所弹的正是自己最擅长的那一曲《月中秋》,这支曲子当年受到了珊娘的太多赞誉,她曾经很认真地向自己请教技法,那一度,曾令人觉得她是心属自己的。
用两人最喜欢的曲子,来唤起曾经的记忆,说不定,就能激发出碎生梦死中的力量。
楚殿秋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弹奏过这支曲子,简直是用自己的心尖在弹,在诉说,甚至在祈祷,在诅咒……
珊娘微笑如故,时不时与海阔耳语几句,保持着夫妻之间体面的亲昵……
珊娘,你对阿月,真的连一丝一毫的情意都没有吗?!
一曲终了,珊娘先赞了阿月的琴艺精进,那是一种多年老友的表情,无关风月。
楚殿秋整个人都茫然了,突然觉得一切可笑可悲,有琴师兄也在一旁谈笑,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自作主张划分了楚家与唐家织锦业的地盘。
唐海阔却笑道:关于织锦,正在逐步交还给母家,那本就不是自己的东西,也不该姓唐。
楚殿秋更加惊异,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秘密!
“海阔,你这么多年深入蜀地,难道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唐海阔笑了笑:“如果那嫁衣裳是还原了隋唐时代的蜀锦,我认为还是值得的。”
“那你的成衣铺子……”
“那个是打算留给女儿的,以后也就不姓唐了。”唐海阔朗声一笑,并不在意。
楚殿秋在极度悲伤之余,竟发现一切都是虚无——无论是生意,还是爱情。
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坚持着送两人下楼的,在那些人离开之后,自己对着江边一阵狂笑,笑谁呢?还不是笑自己?
云懿到来时,自己的笑还没有停。
她居然在生气自己没有邀请她同来,她还想用那酒试一试唐海阔呢!
楚殿秋笑得更厉害了,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可笑的笑话!
云懿被自己笑得又急又怒,像个疯子一般指控起自己,但她的声音聒噪的像一团苍蝇,自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反倒是楼下传来的一阵琴声很清晰的进入了耳中。
这么好的琴,这一辈子还是第一回听到。
这琴声就像在撩拨着心弦似的,听了一会儿,心竟真的痛起来,慢慢的变酸变软,又慢慢的变冷变硬,直至渐渐碎裂。
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疼。
楚殿秋想要立刻冲下楼去,看看这弹琴的人是谁!如果没有猜错,自己的小妹妹碧筠应该就是被这琴声杀死的!
虽说有些荒诞,但若不亲自经历,楚殿秋也不敢相信,琴声居然还能杀人!
当年碧筠七窍流血而死,尤其是鼓膜,经强震而碎裂,自己曾经就怀疑,她或许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如今看来,楼下弹琴的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杀死碧筠的凶手!
自己想下楼去,但四肢却僵硬着不听使唤,更要命的是,那云懿还不知死活地前来与自己纠缠厮打!
楚殿秋眼前就变得有些发黑,不辨方向地挣脱着云懿,或许是眼中突然流出的血让云懿乱了分寸,两个人纠缠着撞破了望江台围栏,双双栽进了滔滔江水!
当然,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瞬间,周围的人还没来及阻拦,两人就双双殒命。
那首曲子不知何时结束的,但楚定秋的耳边却始终回荡着那一首夺命曲,直至无边无际的死亡包裹全身,无限的伴随生生世世的冰冷将自己掩埋……
那个弹琴的人究竟是谁,楚殿秋却始终未能看到。
——“宫先生,下回你再来唐家,一定要告诉我!我娘也喜欢听你弹的曲子呢!”笑笑已经立起身来,准备告辞。
“好,五月十四是舜华夫人的生辰,已经邀请了我为其弹琴祝寿,到时笑笑也过来吧。”宫八声也起身准备送笑笑。
笑笑虽然不喜欢舜华那里的气氛,但毕竟是喜欢宫八声的,有他在,气氛应该会好很多吧。
于是笑笑便点点头:“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