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所在的大雅间位于泊烟渚茶楼的东楼头, 南北通透, 北面的两面窗子能看到星纹江,南面的一面小窗则能看到茶楼门前的情景。
笑笑就在小窗边偷偷向外看, 直看到父母上了自家的马车,马车缓缓离去了,才算真正松下一口气。
待收回心神,正要郑重向宫八声道一声谢,却突然看到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体态打扮都是极致的袅娜风流, 这个人走路的姿态笑笑一辈子都忘不了——云懿!
云懿的马车刚刚到,正与起帆珊娘的马车走了个擦肩,谁也没能注意到对方。
看云懿此刻的样子, 虽说还拿着她平常的那股子劲儿,但脚步之下却掩饰不住步履匆匆, 快步走进了茶楼。
宫八声好笑地望着张头张脑的笑笑,方才见其闪电般从北面大窗挪到了南面小窗, 不一会儿又迅速从小窗快步向门边走去, 此刻整个人正趴到雅间的门缝前使劲儿往外瞅。
笑笑早已忘了身旁还有个被自己视为偶像的人, 如今满脑子都在想着云懿与楚殿秋, 也不知这两个人要搞什么鬼。
云懿很快就上了二楼, 可见门前的店小二并没有拦截她, 甚至笑笑见她与有琴老板在说着什么,看起来似乎认识的样子,很快, 云懿就上了三楼。
笑笑的目光仅止于这里,想再继续追踪已不可能,便也只好先坐回自己的原位。
“令尊令堂已经安全离开了吗?”宫八声问一句。
笑笑这才注意到被自己冷落了很久的“偶像”,急忙点点头:“马车已经走远了,应该是回去了。”
“笑笑还是一副仓皇的神色。”宫八声把笑笑方才的那杯凉茶倒进水盂,又给其换上一杯滚烫的。
关于云懿,笑笑也不知该怎样跟对方解释,太复杂了,如今便只好低头吹茶,脸色突然一红,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先生能听到楼上人们的说话声么?”
感觉宫八声已经被自己撺掇着做了很多“窃听”都勾当……
宫八声笑了笑:“听不大真切,但可以确定的是,楼上正在发生着争吵,很激烈的争吵。”
“争吵?几个人在争吵?”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云懿在和楚殿秋吵什么?嫌楚殿秋“心软”把自己的父母给放了?
笑笑实在不好意思让宫八声竖起耳朵听争吵的内容,便决定继续在这里守株待兔,直到那两个危险人物离开。
“对了,您的客人什么时候到啊?”笑笑想起宫八声的客人来。
“笑笑不必为这些担忧。”
两人无声地喝了会儿茶,笑笑看了看旁边琴桌上的琴:“难得遇见先生,我却光顾着自己的事情了。”
宫八声:“楼上两人实在聒噪,我来弹奏一曲清清心吧。”
笑笑却全然听不到楼上的“聒噪”,此刻听见宫八声这样说,正中自己下怀,便也笑道:“我也正想请先生抚琴一曲呢!”
宫八声坐在琴桌前,先闭目养了养神,才抬起手来准备操琴……
笑笑认真望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突然发觉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宫八声操琴的样子,怎么说呢,这琴声有多么好听,这个人操琴的样子就有多么好看。
一曲《猗兰操》,笑笑在本朝听很多人弹奏过,但在今日宫八声的琴声里,那些曾经听过的声音都化作了滚滚尘埃,宫八声的《猗兰操》,是可以让人眼前看到浩渺竹海的。
沉浸在这样的音乐里,笑笑竟暂时忘却了楼上的楚殿秋与云懿,那些人和往事彷佛也都低进了尘埃,不足以同耳边的琴声相提并论。
一曲悠悠终了,却彷佛已过了一生一世。
笑笑用茫然的神色道:“方才似乎沉浸在幻境里,真恍若黄粱一梦了。先生莫非会幻术,这一支曲子抵得上一锅金灿灿的小米粥了。”
宫八声哑然失笑:“头一回有人将我的琴曲比作小米粥,笑笑妙赞。”
笑笑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窗外重重的落水声,那水声溅起了极大的水花,笑笑第一时间探向窗外,那江面依然波涛汹涌,落进水中的东西早已看不到。
宫八声显然也很吃惊,向窗外看了看:“我们去露台。”
于是两人走出雅间,向那个探出去的大露台走去,此刻那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全都在惊魂未定地议论纷纷:“好像是从三楼掉下去的!”
“也不知是失足还是怎么回事?掉下去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
其中有一个吓得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道:“我方才就在二楼露台这里看景,那两个三楼的人就从我面前摔下去了!扑通一下子,水花溅起来老高!”
“两个人?!”笑笑是人群里第一个发出疑问的。
中年男子下意识远离了露台栏杆,彷佛那里是极不安全的地带:“对,是两个人,似乎是一男一女!”
因为男子的表现,大家也都觉得后怕,纷纷向后挪了挪步子,其中一人道:“现在找人捞还能捞上来吗?”
众人很快都摇摇头:“这么大的浪头,人早就不知被冲到什么地方了!这里可是星纹江!”
笑笑立在一旁,满目的惊疑,露台上本就刮着江风,此刻更觉得冷了。
突然觉得手腕被一只大手握住,整个人便由宫八声拉着走到了远处,身上又被他披上了一件暖和的斗篷。
很快,有琴老板就前来稳定大家的情绪了:“大家稍安勿躁,人命关天,在下已经派人报了官,在官爷到来之前,还请大家屈尊贵留片刻,今日的茶钱由小店全付,另给每一位贵客包了一份小店的招牌茶点,不成敬意。”
茶楼老板说的如此恳切,大家自然都不好意思走,再说了,大家伙当时都在一楼和二楼,没有谁在三楼,所以也没有什么被嫌疑的,于是很多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留下来的。
宫八声与笑笑再次回到了雅间,小笛儿做好了一位贴身丫头的本分,此刻如同姑娘的影子一般,一句话也不多问一步路也不多走。
回到雅间才渐渐暖和起来,笑笑这才发觉自己还披着宫八声的斗篷,此刻便解下来还给对方:“多谢宫先生,刚才真是吓坏了。”
的确是惊呆了吓坏了,方才有一男一女掉进江中,如今恐怕是凶多吉少。
这一男一女,应该就是楚殿秋与云懿。
笑笑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变故,虽然这对男女大概是自己活在这世上最恨的两个人,他们的死亡应该是让人痛快的!但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令人猝不及防。
这样小心谨慎的两个坏人,怎么能毫无铺垫的就死了呢,而且还是双双赴死!
笑笑莫名其妙想起一个成语来:一箭双凋。
过了一会儿,门外又再次热闹起来,小笛儿望着姑娘的眼色,独自出去打听了一番,很快回来道:“记者来的比官家还早呢……”
……
漫长的等待过后,官爷们终于来了,经过了一番现场调查,认定两人的死亡为“失足落水”。
两人的身份也被确定,的确是楚殿秋与云懿。
笑笑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官员们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清楚,据说带走了三楼现场的几位仆人。
后来的很多事情都是听那些好事的宾客们有鼻子有眼儿描述的:当时在三楼露台上的,有楚殿秋及其老仆,云懿及其丫头,另有两位茶楼的伙计。
这四人的口供一致,都说是云懿和楚殿秋当时发生了争执,所处位置也正在护栏边上,楚殿秋并未主动出手,但云懿十分疯狂地愤怒厮打对方,导致栏杆破裂,两人失足滚入江中。
关于这个“栏杆破裂”,有琴老板表示怀疑,因为自家店里的栏杆都是十分结实的,毕竟此处是望江台,所有设施必须要保证宾客的安全。
官家不愧是吃这碗饭的,很快就从云懿的丫头眼中发现了端倪,自从说到这栏杆破裂,那丫头眼中一直飘渺不定地闪烁着惊慌,官家几下逼问,那丫头就吓软在地道出实情:“是昨日……我师傅带人来这里,假作喝茶,包了这一处露台,实则将那栏杆做了手脚,将几根栏杆弄得松动了……其他的我就不知了!师傅她从未同我讲过这些!”
原来这丫头同时还跟着云懿学裁剪手艺,平日里就将云懿唤作师傅。
楚殿秋的老仆听了这话不干了,怒目圆睁:“那云懿蛇蝎心肠,自作孽不可活,但却害己害人,将我家公子也连累了!”
丫头有些害怕,但还是嘴硬道:“我看楚公子当时眼神迷离,像是犯了什么病似的……不然以他的身量和力气也不可能被我师傅纠缠厮打,而且……我师傅明明是避开那些松动栏杆的,是楚公子先跌跌撞撞栽出去的,带累着我师傅也跟着摔了出去!”
“胡言乱语!云懿已经害了我家公子性命,此刻你还要反咬一口!”老仆老泪纵横,此刻做势要伸手打了丫头。
终于还是被众人拉开了,官家也未再深究,还对两人道了句节哀,紧接着就下了定论:“私人缠斗,失足落水。”
有琴老板也受到了批评,像这些重要的护栏应该每日都仔细检查的,有琴老板也只能不停地苦笑认错——先别提这些护栏结不结实,只说这里死过两个人,这茶楼恐怕就开不成了。
……
云懿自然心有不甘,但死了的人,不甘心又能怎样?
早在听说楚殿秋邀请那对夫妇前来,自己就知道他会用那瓶“醉生梦死”的酒,那酒里只要滴进自己的一滴鲜血,就可以让对方完全被自己迷上,死心塌地爱上自己,就像当年寿昌那样。
当然,这事得有个前提,喝酒的人必须要对此人心有眷恋或好感,且必须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好感,只要有一丝丝,就能起到成百成千倍的效果。
云懿何尝不想用那酒试一试唐起帆,自己偏偏不信,那个人会对自己毫无感觉。
只要此人对自己有那么一丝丝情意,哪怕是肉’体上的绮念,也能通过喝酒让他死心塌地爱上自己。
虽然这份爱是有期限的,但能感受一次,哪怕只有一天,也不枉此生。
云懿太像将唐起帆像狗一样呼来喝去了,再或者是自己像狗一样被唐起帆呼来喝去。
太想了,做梦都想。
跟他一起享受最上等的生活,最下等的□□,真真是让人梦寐以求的事。
但楚殿秋没有给自己丝毫的机会,当自己急匆匆赶来泊烟渚的时候,居然连那两个人的影子都没能见到!
自己明明都预谋好了,给唐起帆喝酒,然后招呼着谷珊娘来露台边看风景,就在那几个松动的栏杆旁边,自己想个办法让她“失足”摔下去!
谁知道,一切都落空了。
落空了。
但是对于一个死了的人,不甘心又能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过上等生活,付中等劳力,享下等□□。——这是李碧华的原创,是她所描绘的一种理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