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院子里的小天井植满了喜容菊,此时正值初花期, 无数金黄的小花蕾如同满天繁星, 一大泼一大泼自墙头搭下来,其间又有几朵争先开了的, 初开时为鹅黄, 开久了就变成雪白,那欣欣然的样子彷若少女纯真的笑靥。
“难怪人家说喜容菊也叫做笑靥菊呢, 让人看着就满心欢喜。”描红亲自用竹剪子剪下来几枝长满花蕾的枝子,“养到瓶子里能开好多天。”
“姑娘昨日就让把那两个定窑黑釉圆腹瓶取出来了,”鹅梨在一旁笑眯眯地道, “老太太又赏了一对哥窑小蓍草瓶,四太太赏了一对鹧鸪斑的花口瓶, 咱们太太也赏了一对粉青釉的耸肩瓶。”
描红扑哧笑了:“总共就五间屋子,哪里摆得下这么多瓶菊花呢!”
鹅梨虽然年纪小,但却是一副格外认真的样子:“黑釉瓶最适合插这种小朵的黄’菊了,鹧鸪斑的瓶子宜黄’菊也宜白菊,老太太赏的哥窑瓶子是月白的, 那样子又是方方正正的蓍草瓶, 倒适合插一些大朵的紫菊或红菊了, 太太赏的粉青釉则是什么颜色的菊花都能养呢。”
“你才不过在上房呆了两三个月, 就懂的这样多了。”描红夸了鹅梨一句,接着又压低声音道:“咱们还是小点儿声,难得姑娘肯睡个懒觉。”
这几日姑娘因要写什么计划书,便被山长先生特许在家里休息一阵子, 等将那计划书写好交上去了再恢复上学。
鹅梨便将手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谁知这一声还未嘘完,就听见染碧的大嗓门亮起来:“快来看呐,这么多奇特的菊花!描红,你见过方形的菊花吗!”
描红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见染碧兴冲冲领着几个婆子走进院子,每个婆子都小心翼翼的抱着一盆品种名贵的菊花,再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菊花摆在院子里。
几个洒扫的小丫头已经禁不住好奇围上来看了,染碧也不敢再大声嚷,但仍旧兴冲冲地招手让描红和鹅梨都过来:“快看五房送的菊花!居然是四方的!可真是奇了!”
描红也不免暗暗称奇,虽然在唐家当差已久,但三房这一家人一向最爱质朴野菊,像这些名贵大花只有在重阳日才买上几盆摆一摆的。
如今看这阵仗,怕是每到重阳日,各房都要互送菊花的,这时候就不能单凭喜好了,送旁人的花总得拿得出手才行。
譬如五房送来的这一盆方形菊花,实在称不上美观,但却又实在古怪奇特,相信五老爷一定花了不少金子才求来的这些方形花。
“他们赏了这么多名贵菊花,咱们院子还用回吗?”鹅梨小声问。
染碧笑道:“这些都是各房送给咱们老爷太太的,太太觉得花儿奇特,便每种分出一盆来给咱们这儿也摆了一份。”
鹅梨年纪虽小,却是个操心的命:“咱们院子回的是什么花儿啊?”
“是咱们老爷从九花宋家定的‘绿水秋波’,”染碧指着一盆花瓣弯曲呈飞舞状的菊花,雪色里泛着碧绿,“听说是本朝名花呢。”
又有丫头指着一盆赭红色贯珠菊花,花瓣尖端皆都卷起一个金黄的小球来,看起来富丽奇特,染碧便向大家介绍道:“这是二房送的‘赤线金珠’,据说是二房的舅老爷从王爷家得到的花种,请有名的花匠培育了好几年才长出来的。”
染碧又指着一盆碧绿的圆盘菊花,花芯为橙黄色:“这是四房送的‘绿鹦鹉’,据说比红鹦鹉和金鹦鹉都贵!”
最惹眼的还属一盆正红色宽瓣大菊,花瓣的背面则是黑丝绒般的墨色,染碧清清嗓子介绍道:“这是老太太赏赐的‘巾帼须眉’!”
几个丫头全都啧啧称奇,像这些名贵品种的菊花,那些高墙外头的市井小民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想不到吧。
描红吩咐道:“把这些名花都摆到廊下吧,脚步轻一些,别扰了姑娘休息。”
——其实姑娘早就醒了。
方才染碧的那一声惊叹,就把笑笑从梦乡给喊到尘世了。
只是躺在床上一时不想动,眼睁睁望着秋香色的帐顶上绣着的片片红枫叶,脑子呈放空状态。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丫头们进了屋,在外间悄声说着什么。
先听描红道:“黑釉瓶盛着小黄’菊果然好看,就摆在次间儿吧,菊花虽说清香但总有股子药味儿,若是直接摆在寝室里,姑娘恐怕闻不惯。”
一时又听见染碧道:“澹台家也送花儿过来了,那个粉夔龙的颜色特别娇,二乔则是一半粉一半白,就像芙蓉花似的~”
“你小点声儿!”
一时静了静,忽又听染碧笑道:“荷露姐姐这是怎么了,眼皮子上粘了个什么呀?”
荷露的声音:“今儿早上醒来,右眼皮子就跳得厉害,让人心惊肉跳的。”
“粘了纸可好些?”描红问。
“还是不大好。”荷露语气沮丧。
染碧:“记得荷露姐姐常说眼皮子跳得准,据说你定亲那一日左眼皮子就一直跳呢?”
荷露轻轻啐了一声:“可今日是右眼皮子跳……我今日得万分小心才是。”
“哪里就这般迷信了,”描红道:“留一个人在正房就行了,咱们这一大群人都堵在这里做什么。”
又听窗外有人道:“魏家也送了菊花过来了!”
笑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没想到一个重阳节要提前预热这么久啊,还以为古人只是在那一日爬山登高而已呢。
笑笑穿着寝衣走出寝室,把外间几个大丫头吓了一跳:“嗬,你们今日人儿真全!”
笑笑望着正在默默插花的小笛儿,更加惊讶,这个人一直都在?简直在丫头堆里完全没有存在感啊。
四个丫头齐聚一堂给主子行了个礼,然后就开始各忙各的了。
描红急忙喊小丫头端水进来,姑娘要梳洗了。
染碧一面吩咐着院里的丫头们,一面亲自出去帮她们挪花了。
荷露捂着有碍观瞻的贴着纸条的右眼,隐形人一般慢慢飘出去了。
笑笑梳洗完毕后,就清清爽爽地走到院子里去看那些菊花。
家里送的菊花都太过富丽,失去了菊花的本真:“不知道的还以为都是牡丹呢。”笑笑评价一声,又去看朋友们送的这些花儿:“芙蓉送的这般粉嫩可亲,瑞彩送的大气清爽,这几盆又是谁送的?”
“这是温姑娘送过来的,说是自家种的并不值几个钱,姑娘自己赏玩或送人皆可。”染碧答道。
笑笑的目光被一盆白菊花吸引过去:近一尺长的长丝花瓣,尖端卷曲成小小白珠子,长长短短地泼洒下来,竟像是瀑布一般。
看了看旁边的标签,见写着“十丈珠帘”。
同样的珠帘菊花又有紫色黄色各两盆:“这两盆白的给太太送过去,金黄的给老太太送过去,紫色的……”笑笑回头看看跟在自己身旁的小笛儿,“给她送过去吧。”
这个她,指的就是舜华。
温家的菊花还在被源源不断送进院子来,笑笑不觉失声笑道:“这是要让我开花市呢?罢了,既然这样,不如就借花献佛吧。”
笑笑从中选了两盆荷花状的芙蓉菊,送给澹台芙蓉;又选了两盆疏而有型的“古龙须”,送给瑞彩;还选了两盆“玄墨”送给霓节;最后选了两盆“谪仙”送给四婶婶。
温家给自己解决了礼尚往来的大难题,笑笑舒了口气。
“姑娘,那给温家的回礼呢?”小笛儿提醒一句。
笑笑这才回过神来,只想着把温家的礼物送人,却单单忘了温家,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她们家什么菊花没有?不若这样,将我房里刚插好的那一瓶喜容菊给送过去吧,虽不名贵,但也是我眼前之物。”
想起前两日温西岫的不辞而别令西子哭红了眼睛,笑笑也不由有些心疼:“再去库里看看,我记得收着两幅我小舅舅画的山菊花。”
丫头领了命,便去找描红领库房钥匙。
“我娘在做什么呢?”笑笑一时不大习惯这样悠闲的上午,便打算去前院看看珊娘。
走过这满院子的菊花,一路沿着抄手游廊向前院走去,便见慈姑与簪花两人正立在廊下,表情是罕见的忐忑不安,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笑笑与慈姑正对上目光,甚至在对方眼中还看到了一些哀痛之情。
笑笑心下一沉:“发生了何事?”
慈姑急忙拉住笑笑的手:“姑娘小点声,千万别被太太听见!”
笑笑指了指屋里,慈姑低声道:“太太近日十分困乏,睡得也久些。”
笑笑先松了口气,刚才还在担忧母亲的身子,此时正是怀孕头三个月,笑笑还以为是珊娘出什么事儿了。
慈姑四下里看看,便低声道:“咱们去二院吧,那里最清静。”
于是乎,主仆四人又从三院来到了二院,慈姑让簪花与小笛儿在门口守着,自己便拉着笑笑进了屋。
虽然知道不是珊娘的事情,但笑笑还是心神忐忑,来到元龙朝这些日子,还从未见慈姑如此不安。
进了屋才发现,慈姑不知何时早已满脸泪痕,见周围无人才敢痛哭出声来:“老太爷他……”慈姑哽咽着说不下去,便又捂着面哀哀哭起来。
“我爷爷?他老人家怎么了?”笑笑说完这话才觉得不对,慈姑口中的老太爷指的应该是外公……
“是我外公?”笑笑见慈姑咬牙点了点头。
一时间,各种不祥的预感涌入心头,是得了大病?还是已经……
慈姑哽咽了几声,努力令自己平静下来:“方才兰溪来人报了丧,老太爷他已经……”
听见“报丧”二字,笑笑只觉得脑袋轰了一声,一时难以接受这晴空霹雳般的噩耗。
“这两日太太总在念叨老太爷,还说要回兰溪瞧瞧,或许这就是心有所感吧……”慈姑边哭边道。
笑笑的眼泪也奔涌而出,扶着慈姑哭了许久。
“我们也不敢告诉太太,怕她禁不住,可这样的事儿不告诉也不成啊!”慈姑红着眼睛挨声叹气,“从咱们这儿到兰溪去,又是陆路又是水路的,怎么也得走一个多月……太太的身子还不足三个月,如何经得住这样的车船劳顿……但若不去,便是不孝啊!太太此番是必要回去的!”
笑笑在哀痛中又充满了疑惑:“我外公是得了什么急病吗?”
“据说从去年冬天就一直咳嗽,今年入了秋,更是咳出血来……说是肺痨。”
笑笑实在不记得外公得过什么咳嗽哮喘之类的病,每年体检肺部也没什么问题,而且外公一向重视养生,人虽然略瘦,但身体比爷爷也不差。
怎么会突然得了这么个要命的急症呢。
笑笑满心的狐疑:“来报丧的是什么人?”
“一个是路管家的儿子稚笔,一个是李嬷嬷的儿子大福,”慈姑擦干了眼泪,一味悲伤没什么用,眼下得想出办法才行。
“慈姑以前可曾见过这两个人?”
“见是见过的,不过那也是很多年前了。”
“慈姑还能认得出来吗?”
慈姑惊讶地望着笑笑,莫非姑娘以为这丧信是假的?
“孩子们一年一个变化,这怎么认得出来,”慈姑一时又觉得姑娘的猜测不大可能,“再说谁会拿这样的事儿乱说呢。”
笑笑一时不语。
慈姑思索许久,还是认为假报丧这样的事不成立:“若是有人想骗钱,那也该报喜才是,起码还能多得些赏钱呢。”
“若不是为了钱呢,那就是有其他目的吧。”笑笑不再激动,而是陷入了冷静的沉思。
慈姑不傻,被笑笑这样一点拨,一时也觉得此事可疑:“咱们最担忧的就是太太,一是怕其经受不住打击;二是担心回兰溪奔丧要经历车马劳顿之苦。”
“我母亲已年过三旬,怀胎极为不易,若是听见如此噩耗,轻则伤了胎气,重则只怕胎儿不保。”笑笑不觉暗恨此人的心狠手辣,“就算勉强保住胎儿,若再经历长途之苦,只怕身体会遭受极大损耗……”
慈姑不免一阵后怕:“幸而让他们在二门外等着,并没有放进来让其胡言乱语……只是,万一此事是真的,咱们老太爷年岁已大,万一……”
“我大舅不也在京都吗?就算是报丧,也应该是先去儿子家再去嫁出去的女儿家呀!”笑笑暗恨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赶紧派人悄悄将此事告诉我爹,让他去我大舅家走一趟吧。”
慈姑闻言,连连点头:“姑娘说的有理!”
笑笑想了想,又急忙道:“咱们赶紧去二门外见见那两个人,可别让他们继续胡言乱语,万一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就真乱成一锅粥了!”
慈姑连声道:“这个姑娘不必担忧,奴婢已经让瓦愣儿和石头两人守住他们了。”
笑笑点点头,沉吟道:“让簪花好生陪着我母亲,咱们两个这就去二门外审审那两个家伙,看看他们说的到底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