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画会的窗就是一幅画。
二层楼整面的落地大窗外,是澈蓝的天空以及大半扇红枫的树冠, 极致的蓝与红的对比, 只令人觉得盛极华溢,彷佛微微一眨眼, 这蓝与红就会瞬间衰老枯萎了去。
画会的厅中挂满了赏秋图, 画师们驻足画前,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些画作。
董秦弓与石醉墨则站在离人群稍远的窗边, 画桉上摆了一幅贴满各色红叶的秋景压花图,论其构图色彩与画意,并不输给这厅中的任何一幅画。
“秦弓兄何以如此小心?”石醉墨问上一句, 但投向画面的目光却泛着暖意。
董秦弓只望着窗外的红树,有些出神。
“秦弓兄?”石醉墨不免也靠向窗边, 又问一遍。
“什么?”
石醉墨被董秦弓的心不在焉弄得有些没脾气,只好解释一番:“方才众人问到这幅压花究竟为何人所作,秦弓兄为何说是令妹的作品?”
董秦弓彷佛懒得解释,只笑不语。
石醉墨进一步道:“西子姑娘与大家也并不陌生,前两日还来画会选了几幅画的, 她与大家分享自己的作品也并不为过……我只是觉着, 这压花是西子姑娘的心意, 何必有意包着瞒着。”
董秦弓回头看看石醉墨:“众人为何要问这压花的来源?”
“这……还不是看着压花做得好看, 想知道是出自谁手罢了。就像咱们看到一幅好的画,也想知道是谁画的。”
董秦弓微微摇头:“看画不存在这一现象,因为每幅画都是有落款的。人们之所以追问压花的作者,就是因为这幅压花没有落款。”
“这……”西子的这幅压花的确没有落款, 只用馆阁体写了年份及题诗——红叶黄花秋意晚。
“既然没有落款,又何必将其名号公之于众。”
石醉墨听了这番话,不觉有些愧意:“看来是我唐突了,只觉得西子这压花做得惊为天人,便一心想与大家分享。”
董秦弓的眼神凝了凝:“醉墨与温姑娘已经相熟到直呼其名了?”
“……”石醉墨顿了顿,展眼看了看远处的那群画师,才低声道:“我知你不赞成此事,认为普通画师的身份与温家过于悬殊……”
“醉墨是求一朝一夕,还是一生一世?”
“何解?”
“盛夏之夜,在星纹湖岛同饮香雪酒,此为一夕;浓秋之时,去木樨山间共赏红枫叶,此为一朝。如此一来,一朝一夕已得,夫复何求?”董秦弓凝眸反问。
“自然想要长久!”石醉墨不免有些心急。
“醉墨还想让温姑娘为你洗尽铅华、当垆卖酒不成?”董秦弓微笑。
石醉墨张了张嘴,半天发不出声音:“我……总能画出名堂来!再说,这些日子以来,咱们画会的生意越来越好,如今几日的收入就能抵上以前的一整年!”
“于老百姓来讲,或许攒上一阵子就能渐渐殷实起来,但温家远不同于普通百姓,那玫瑰宴的排场你也见识过了,”董秦弓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就算温姑娘不必卖酒,且能在家中悠闲地压花赏画,你就担保她不会怀念闺阁中那些明丽的日子?那一场鲜花着锦的玫瑰宴,她可是作为主角出场的。咱们这些画师尚且为那一场盛宴津津乐道,更何况她这个名副其实的主角。”
石醉墨的心情格外复杂,有些醒悟有些不甘有些羞恼:“她说,会等我从庐山回来。”
“她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你尚且还做不得自己的主。”董秦弓的目光不再锐利,而是渐渐趋于平静。
石醉墨想起自己那个家庭来,虽说世代都是京都本地人,却也只能算是市井小民罢了——梅雨巷那个小小的四合院里,大哥二哥两家子都与父母挤住在一起,大嫂和二嫂三天两头就要吵闹一番,再加上那五六个孩子……自己倒可以卷个铺盖卷儿住到画会来,可未来的妻子呢?就算自己攒下钱财再买一处小院子,与自己的家庭也是无法割裂的……
二楼变得静悄悄的,那些画师们不知何时都去一楼大厅作画去了,空荡荡的画室只留下了董石二人。
石醉墨先压住自己这些乱糟糟的想法,问董秦弓:“秦弓兄真的要听从伯母安排,娶那酒虫李秀才的女儿?”
董秦弓点点头:“李秀才虽然嗜酒,却舍得教女儿读书认字,那李姑娘面容端正,识文断字,勤劳能干,孝顺懂事,我反倒有些配不上人家。”
“秦弓兄何苦妄自菲薄?”那李秀才与董秦弓是邻居,石醉墨也曾在董家门前见过那位李姑娘,实在是平凡至极乏善可陈的女子。
“事实如此,无需菲薄。家母年迈多病,小妹已过及笄,明年就要相看人家,况且家底单薄,只有京郊一处寒酸小院罢了,难得李姑娘愿意携老扶幼,且对我以画画为生这件事极其支持,这本身就已十分难得。”董秦弓表情平和,既无欣喜也无不甘。
石醉墨有些难过,在自己眼里,董秦弓是画会最有前途的绘画奇才,且形容俊逸潇洒不羁,即使难遇仙娥,也当娶得美眷才是。
不免又想起西子那绝世的容颜,倾城的身姿,石醉墨深深叹了口气,第一次领悟到“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无奈。
想起前两日在木樨山,两个人都有意放慢了脚步,远离了人群,在石径边的一棵灿若春花的丹枫下,西子的容颜仍令美景失色,眉尖眼睫每一个最细微之处都闪动着毋庸质疑的完美。
她极少与自己单独说话,但石醉墨可以肯定,她视自己与任何人都不同,她亦有意于自己。
树顶丹枫的叶子从美人面前缓缓坠落下来,白肤红叶,是令人窒息的美,石醉墨觉得手心出汗,想了很久的说辞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半晌才道:“再过几日就启程去庐山。”
西子眼波流转,时而如浅草春水,时而又如幽谷深潭:“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
石醉墨每每想到这五个字,体内的热血都会瞬间凝固住,继而再迅速解冻喷发,如同僵而复生。
我等你回来。——这是她说的第一句专属于自己的话。
“应该是找你的。”董秦弓突然说得一句。
石醉墨如梦初醒,向窗外一望,正看到楼下温至?向画会走进来。
董秦弓表情有些复杂,预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他做不了温家的主。”
石醉墨却无暇听这些,只当温至?是来为西子捎信的,便整了整衣衫,站在门前恭迎。
温至?上得楼来,恰巧与下楼的董秦弓打了个照面,两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石醉墨迎上温至?暖煦的目光,一下子就打消了方才那些矛盾的念头,此刻只想知道西子有什么话要捎给自己。
“听说石先生明日就要启程去庐山?”温至?开门见山道。
“明日清晨就启程。”石醉墨将温至?引向专门招待客人的茶座,又让小徒弟端热茶过来。
温至?并不急于打开手中的包裹,而是先坐下来道:“石先生从庐山回来后,对西子有何打算?”
石醉墨也未想到温至?问得如此直截了当:“这个……毕竟身份悬殊,有些事情,在下不敢过于肖想……”一时也不知是真谦虚,还是真认怂。
“许因最近频繁来往于画会,温四公子对此有所觉察。”温至?的声音徐徐飘荡过来,却如一阵冷风,将石醉墨浑身吹得凉透。
“他,觉察到什么了?”石醉墨清了清嗓子化解尴尬,但仔细想一想,自己与西子并没有什么事可让人做文章的。
“也不知缘何而起,他突然关心起画会的画师们来,还特意问西子最欣赏谁的画作。”
石醉墨记得那个温四公子,据说是商界有名的青年才俊,整个人看上去冷冷的,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很难让人接近。
那样的人,与自己画会里的这些人,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这就是西子背后的家庭,就如同自己背后家庭里的那些大嫂二嫂一样,于两人来讲都是很不幸的扭曲。
“先生不必紧张,”温至?倒总是一副谦谦友爱的样子,“听西岫的口气,应该还不知道石先生。”
仅仅因为自己的妹妹经常来画会赏画,就开始问东问西怀疑揣测了?西子居然生活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里,简直比自己还要不幸。
石醉墨突然有些恼恨,明明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却还要戴一副清高的面具面对世人,在家里又要百般拘束自己的妹妹!
温至?接过小徒弟端来的茶壶,为两人各倒了杯热茶:“如今家里只是担忧,怕姑娘在外头接触的人多了,再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大家不过在一起赏画论画罢了,再说画会里也有几位女先生的,画会的老板思存先生本身就是一位太太。”石醉墨虽然心里愤懑,但口吻依然维持着和缓。
“这些他也都清楚,大概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接受不了吧。毕竟西子日常接触的都是那几个女学的同学,不过姑娘家的闺阁往来罢了。”
“温公子说的是,只是这日后……”
温至?苦笑了一下:“先生大概也知道我在温家的身份,虽说是堂少爷,但也不过寄人篱下罢了。”
石醉墨头皮一阵发紧,这是要来奉劝自己远离西子吗?若真是如此,自己也只能无可奈何,毕竟温家高墙大院,岂是自己敲敲门就能进去的。
心神涣散间,就听那温至?说道:“为了避嫌,以后大概不能带着西子来画会了,还请先生见谅。”
“不不,温公子,该请见谅的是在下!在下给温公子添了许多麻烦!”石醉墨急忙道,心里却缓和了一下,看来事态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糟糕。
没有明令禁止,就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