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辞的嘴唇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回去的不是李瀛, 那个人是谁?!
李瀛抱住了头。
巨大的痛苦仿佛蛛网一样将他缠紧,窒息般的绝望将他撕扯的粉碎,他喘息着, 粘稠的鲜血从嘴角滴落在薄白的单衣上。
无数次地设想过, 回去之后要如何阿辞,尽管曾经被提醒过, 这个世界的结局无法改变, 但他以自己可以接受这种结局。
他以自己可以。
可是好恨。
什么不是他。
什么回去的不是他。
什么会是另一个他。
到这一刻, 他终于忍不住开始不平。
什么啊, 同样是李瀛, 什么不可以是他!!
“陛下……”外传来声音,李瀛豁然挥手, 一股劲气狂风一般穿透了朝阳宫门, 他红着眼睛嘶吼:“滚!”
他抬眼, 空洞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盏灯。
他费尽机, 受尽苦难,好不容易换来的机会,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凭什么?!
李瀛苍瘦的手指按在了血泊里。
因用力,手背骨头凌厉地跃起。
他的身躯微微佝偻着,铁青的色像极了地狱拱出的厉鬼, 缓缓走了过去。
云清辞出了他的意图。
他想要毁掉那盏灯。
云清辞没阻止,不是因自己阻止不了, 而是他根本不在乎打碎之后会发生什么,自己会不会消失, 另一个世界的一切会不会跟着碎裂的灯一起灰飞烟灭,他一概不在乎。
若是湮灭,自然最好, 一了百了。
反正,只要李瀛高兴就好,没来世,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知道李瀛爱他,比他爱他爱的还要疯狂,就已经足够了。
李瀛的手按住了那盏灯。
滔天的恨意与嫉妒让他死死盯着掌下。
云清辞跟过去,凝望着他,道:“砸了吧,阿瀛。”
“反正,不重要了。”
如果那个世界里的人不是你,那么和云清辞又什么关系?
云清辞的手搭在他的手上,道:“阿瀛,你若想活着,便好好活着,若不想活着,来寻我也好。”
“我不想再到你这样了……”
他望着昔日意气风发,此刻形如枯槁的天子,中一阵揪痛。
够了,已经足够了。
他又一次到了李瀛,知道自己死后他过的并不好,那就足够了。
李瀛把那盏灯抓了起来,然后盯着赤红的灯芯了很久,又慢慢把它抱在了怀里,顺着桌脚滑坐了下去。
云清辞不明白他想做什么:“阿瀛,你砸了它吧,已经没用了。”
“信则,不信则无,信则,不信则无,信则……信则……”
他终究是收起了所的嫉妒与愤怒,但绝望与无助却如潮水一般将他吞没。
他将那盏灯紧紧抱住,疲倦而安静地垂头,散乱的发挡去了整张惨青色的脸。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天亮。
第二日,一直没得到传召的柳自如小翼翼地推门而入,到了屏风角的血迹,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他疾步冲了过来,目光落在被李瀛紧紧抱着的那盏灯上,忽地眼睛一红,一下子扑跪在了他前:“陛下……”
李瀛抬眼他,嘴角扯开一抹弧度:“信则,不信则无,先生,我回去了,你。”
他小翼翼地把灯露出来,柳自如当即便落了泪,他伸手想去碰一下前的孩子,又颤抖着把手收回:“那方士说的话,本就不可尽信,那个世界究竟存不存在,我们都不知道……陛下,陛下,回头吧,您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不。”李瀛摇了摇头:“他没骗我,他说过,这一世的结局无法改变,但灯红的时候,我便回去了,现在,灯红了,我已经回去了。”
柳自如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哪里来那么大的执念,他道:“陛下,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灯红了,您还在这里,您根本……”
他上李瀛的眼神,那里似滔天火焰熊熊燃烧,那是李瀛渴望了十二年的光,他说不出来,碾碎他希望的话。
“总一个我,要留下来。”李瀛说:“但我已经回去了,我相信,我回去了。”
柳自如捏紧了手指。
云清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信则,不信则无,他相信另一个世界已经在他的执念下撑起,已经另一个他回去了,在灯红的那一瞬,李瀛一分二,一个穿越了时回到过去,一个被留在了如今。
这两个,是同一个李瀛。
接下来,李瀛一如既往,尽管他上去随时会垮掉,但还是将腰杆挺得笔直,他帮助李恒处理好了一切,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天,带着那盏灯去了皇陵。
身边只柳自如陪着他。
李瀛进入了守陵人居住的房,寂静地坐在窗前着天空。
灯红的这一个月来,他没再刻意的去吃不爱吃的东西,每日清粥小菜也吃的不多,整个人几乎瘦到皮包骨,沧桑至极。
柳自如悄悄来到他身边,递来一个玉杯,苍的声音带着痛惜:“陛下,喝水吧。”
李瀛接过来,抿了一,手指托着茶杯,重放在了桌上。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天色昏暗的时候,他在柳自如的帮助下换上了殓服,戴上了冕旒,云清辞出来,他身上这一套,与自己入殓时穿的相呼应。
李瀛微微泛青的脸上,隐隐浮出一抹眷恋与缱绻,仿佛一个即将要去见上人的少年。
尽管他已经不再年少,上人也已经躺入棺中十二年。
是夜,弯月入勾。
天子提起了赤红的琉璃灯,抬步走了出去,柳自如打着灯笼跟在他身后,眼含泪,又不敢让李瀛发现,只强撑着眼皮,频繁揉眼。
云清辞追在李瀛身边,上下打量着他,道:“你要来找我么?阿瀛,其实你……你要来,也挺好的。”
应该比你活着好,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他想。
黑袍天子来到了地宫门前,停下了脚步,柳自如跟着停下,听他道:“多谢先生,便送到这里吧。”
柳自如跪了下去:“陛下……陛下,再考虑一下吧,若是叫君后知道,他也会疼您的。”
“灯红之后,七七四十九天内,我必须完成约定,否则,一切苦皆会白费。”
柳自如并不知道他具做了什么约定,但他知道,今日李瀛进去,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李瀛一直认,只要完成约定,就可以保住那一个他回去的世界,也可以保住尚还活着的云清辞。
但于柳自如来说,那个所谓的世界其实不过是虚幻,只是支撑天子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慰藉,没人知道它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只李瀛记得那个方士的话,信则,不信则无。
他如今要了成全另一个,只在臆想中存在的那个,重生到过去的自己,走入君后栖息的地宫。
没人知道他会在今晚驾崩,也没人知道这个十三岁登基的天子,将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柳自如摇了摇头:“陛下,您三思啊。”
“先生,保重。”
龙靴向前,衣摆晃动,冕旒在额头发出撞击。
天子行入地宫,石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云清辞回头,到柳自如重重地把头垂在了地上,那是一个相当标准的叩首。
只柳自如一个人送他。
云清辞很快跟着李瀛来到了地宫中,细沙铺成的圆形八卦阵里,那些透明的晶莹的小蛇纷纷直起了身子。
放着石棺的高台下,常年被李瀛饲喂的母蛇身姿优雅地钻了出来,同样直起上半身朝李瀛。
云清辞笑着道:“以前你来它们都爱答不理,今日倒是分外欢迎你……”
他的笑容尚未消失。
李瀛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入了细沙,所的蛇瞬一拥而上,疯狂地顺着龙靴爬上了他的身。
云清辞的睫毛很轻地眨动了一下。
他到李瀛坚定不移地走到了石棺旁边,周身已经爬满了那些东西,他伸手,平静地把赤红的灯放在了石棺正前方那个凹槽里。
血肉被撕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清辞站定没动弹。
他只是愣了一下。
真的只是愣了一下。
大概,大概也就,几息,或者,十几息?
当意识到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李瀛头上的冕冠已经从发上跌落在地。
冕旒珠子撞击着发出脆响。
云清辞抬步冲入了细沙,眼睁睁着黑袍天子重重倒了下去。
宽大的龙袍下,血肉之躯,转身被蛀成一具白骨。
吸食了血肉的透明蛇纷纷变成赤红,云清辞跪坐下去,所红蛇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立刻四散着逃窜。
云清辞伸手,接住了李瀛的身。
失去了血肉的骨架变得很轻。
云清辞小翼翼地托住了他的头骨,这个时候,他还在恍惚,这些蛇,啃得真干净,这具骨头,除了还保持着湿润,居然一点碎肉都没。
他低头向前的头颅,透过空洞的眼眶,望入怀里人的颅骨内部。
“李瀛?”
他开。
又说:“我是不是,出幻觉了?”
他闭上眼睛,下颌贴在仍然温热的骨头上。
再次张开眼睛时,他的表情终于不受控制变了,是一个比哭还难的笑。
“我,碰到你了……”
“我碰到你了,你,阿瀛。“
“李瀛,李瀛?李瀛啊——”
“我碰到你了啊啊啊啊啊——”
他惨叫着哭喊,死死把方抱在了怀里,浑身抖如筛糠。
地宫外,被声音惊动的柳自如抬起了头,他踉跄了几步,刚要冲过来,就被一只手紧紧拉住。
一个方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柳自如踉跄着被拽了出去。
地宫里一片寂静,云清辞终于从骷髅的怀里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落在藏在细沙下一动不动的蛇身上。
鼻尖的水珠儿垂落在李瀛的身上,他慢慢把李瀛抱起来,放在石棺里,与自己躺在一起。
然后拍了拍冕冠上的细沙,给李瀛戴在了头上。
又仔仔细细把他的手骨拿起来,小翼翼地交叠在胸前。
之后他爬出石棺,走出细沙,提来了一个石灯。
“李瀛都死了,你们,也都去死吧。”
他披头散发,眼中怨恨流转,恶鬼一般冲过去,将所细沙全部扬出,将藏在其中的赤红小蛇砸的稀烂。
群蛇乱窜,似乎他十分恐惧,云清辞提着石灯,疯了一样追着猛砸。
地宫很快被血染满,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红。
云清辞毅力十足,他可以趴在石棺旁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些蛇的轨迹。
只要露头,便一击必杀。
他不知道自己与这些东西斗智斗勇多久,直到他走遍地宫,一条蛇都再也不到,终于丢了石灯,缓缓走向石棺。
他周身已经沾满了李瀛、或者说那些蛇的鲜血。
来到棺前,他了已经成一具白骨的李瀛,又了完好无缺的自己。
顺手提起了李瀛放在石馆头部凹槽里的红色琉璃灯,重灯罩重撞在棺壁上,四分五裂。
赤红烛火落在银袍人的身上,转瞬着了起来。
云清辞抬步,扳动了棺盖的机关,沉重的棺盖发出轰轰的声音,缓缓上移。
云清辞一脚蹬在石台,染血衣角翻飞,身影转瞬没入了棺中。
棺中烈火熊熊。
棺盖移动的声音停止,石棺紧闭。
“从今以后,不管去哪,我都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