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个月,四月初三。
此时已到暮春,长临城正值柳絮纷飞的季节。
周子亚身着一袭青衫,骑着白色的卢在长临城主街上缓缓前行,那匹与他共战沙场多年立功无数的宝马,在繁华拥挤的街道上,奔跑都显得有点笨拙。
周子亚无奈的心想,自己在西北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待习惯了,皇都的繁华,倒反让他觉得束手束脚;记得十年前周家显赫时,自己任郎中令一职统领宫中警卫,除去皇宫从不把长临城的其他地方放在眼里,不料十年后回来,一条市井小街竟然也觉得够气派。
周子亚想着,纯白色的卢战马已经慢悠悠挪到了周家门口。
宅邸的门面朴素低调,正中紫檀木宅门深沉肃穆;宅门上方,松木匾额上书“周府”二字,苍劲有力,笔触饱满,落笔端端正正写着“贞玄元年”,乃皇帝登基所赐。
想当年皇帝未登基时,周子亚的父亲周衍已是权倾朝野的一朝丞相;皇上娶了周衍的胞妹周氏作王妃,周家与皇帝结为姻亲,帮助皇上对抗西梁王,顺利登上皇位。
皇上对周家感恩戴德,登基赠了那匾额,并册封周氏为皇后。
周子亚抬眼,看着那匾额,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想当年周家显赫时,姑姑周皇后统领六宫,父亲周衍身为一朝丞相位高权重,朝中百官对周家趋之若鹜,险些踏破周家门槛,谁料到如今落得如此苍凉冷清——宅门两侧一对儿石狮,让风雨磨平了棱角,底座都带着一层青苔,可见门庭冷落到了何种地步。
周子亚想着,伸手去推宅门。
随着“吱呀”一声,熟悉的“一”字型三隔间宗堂便映入眼帘。
在宗堂前的一片空院中,一个丫鬟正在修剪花草,见到推门而来的陌生人不禁一愣,半晌,目光落在那匹的卢马上,才终于意识到他便是已经离家十年的周家少爷周子亚,慌忙向着宗堂后的方向高声喊道:“情管家,老爷,少爷回来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一个气度不凡的清丽老妪出来,是周府的管家情娘,也是实际上的周家主母——十年前周家政治落难时,情娘是唯一一个留在周府未曾离开的人,后来上上下下操持着周家的大小事务,已有十年了。
情娘见到周子亚,先有一怔,随即眼眶一湿,颤声开口:“周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周子亚心中一动,微微点了点头:“情娘,这些年操持家中,辛苦你了!”
情娘闻言眼眶一红,不禁垂泪:“周将军能平安回来就好。这么多年了……每每听到西北有什么战事,情娘的心……”
情娘说着,哽咽了一声,擦了擦眼泪道:“老爷在北阁,正等着少爷呢。”
周子亚眸色一沉,心中五味陈杂:记得十年前自己离京时父亲周衍仍在牢中,苏家满门抄斩的事情仍有些地方不甚明白,自己就去了西北;后来又出了情依的事情,自己曾写信问了两回,父亲都含糊带过,此番回来,便是都要问个明白的。
情娘看着周子亚,眼中闪现了一丝担忧,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劝道:“一会儿去北阁,少爷好好说话,别跟老爷吵。毕竟……毕竟情依姑娘的事情……是个意外。”
周子亚眼中寒光一闪,意外……苏家抄斩,父亲假释,情依出事,一桩桩一件件,让自己怎么能够相信是个意外……父亲他……苏家,毕竟是因为周家才落得满门抄斩。
周子亚闭上眼睛,平息了片刻,沉静答了一句“情娘放心”,随即吩咐情娘照看好自己的那匹的卢战马,当先去了父亲周衍的居室北阁。
十年前,皇上因为皇粮征集一事撤了父亲周衍的职,后来又牵扯出其结党营私谋朝篡位的罪证来,险些判了其死罪。后来多亏自己在西北立下了战功,父亲才被赦免,只削去了丞相的职位,抄没了家产,判其永世不得为官,再无其他惩罚。
可依照父亲那般心高气傲,就算被赦免,这么些年想必也没有过得很舒心。
周子亚心中想着,已经到了北阁门口。
深沉繁饶、神秘难测,北阁的架构一如父亲的性格。
周子亚在门前伫立了半晌,平息了一下情绪,才跨步进去。
周衍此时正对着周子亚负手而立,一身红衣如血,衬着两鬓花白的头发;五十多岁的年纪,眼角都已有了褶皱,但眉如飞剑,目光似毒镖,却比少年气盛时都要可怕。
周子亚心中一沉,十年不见,父亲的气势倒分毫未减——与当年权倾朝野时相比,父亲那双凌厉的眼睛,越加显示出对于权力的渴望来;看来,自己被撤职一事,不但没有成为压垮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倒反刺激了他那按捺不住的野心。
周子亚微微垂下眼睑,因父亲眼中的渴望,心中越加觉得负担沉重,面上却仍旧冷冷清清,向周衍抱了抱拳道:“父亲,孩儿不孝,被撤了职。”
周衍低着头,眯眼仔细打量着周子亚,心想这孩子在西北磨练了十年,言行举止倒的确比以往老练了许多,只是性子也越发清冷,可见,西北真的很苦。
周衍想着,凌厉的老眸忽然一浊,拍了拍周子亚的肩膀哑声道:“我孩儿……受苦了。”
周子亚微微一愣,不曾想父亲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心中一热,竟有些哽咽。
即便父亲再有千般万般不对,终归,是血浓于水的父亲。
周子亚眸中一湿,也哑声回答:“爹……孩儿不苦。”
周衍闻言,喟然叹息一声:“当年若非因为救我,你也不用去那西北苦寒地拼命,这么多年来弄得我心惊胆战,生怕哪一场战争你不得力……”
周衍忽然摇了摇头:“皇上终归是不信任周家,到头来,仍旧撤了你的职。”
周子亚眸色一沉:“爹爹放心,我已经吩咐陈武留在西北军中,密切注视西梁王的行踪,如果有必要……不如开出条件来拉拢西梁王,助惠太子一臂——”
周子亚忽然一顿,随即纠正:“是惠王爷!”
周衍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随即满意的点了点头:“惠儿早在十年前就已被废,你该叫他南惠王,不是惠太子,即便现在只有你我,也要小心隔墙有耳。”
周子亚微微一愣,眸中露出一丝愧色,低头抱拳道:“是孩儿鲁莽了!”
周衍闻言,眼神便温和了些,拍拍周子亚的肩膀:“你回来也好,有一件事需要你办。”
周子亚抬眼问道:“什么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