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时间回到了十年前与苏情依初见的场景。
那年冬日,苏州城淅淅沥沥的飘着小雨。
苏州县令苏正清府邸的院落曲折繁复,青白色的砖瓦层层叠叠,引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蛇形小径,半掩着烟雨蒙蒙中的一方荷塘,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蹲在荷塘旁戏弄池鱼,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拿着一根狗尾草在水中拨弄,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小曲。
周子亚上前问道:“请问苏县令苏正清在家么?”
周子亚那年十五岁,时任统领宫中侍卫亲军的郎中令一职,是皇上身旁的亲信,当时正奉了皇上的命令到江南来办事,顺带到苏州来查一件私事的来龙去脉。
那件私事说来也算公事,源于徐州、扬州两地的征粮一事。
时年秋末,徐、扬两州依照昔年惯例,将征集的皇粮押至京中,待治粟内史查验时却少了一半。皇上盛怒,命御史大夫陈有良彻查此事,一直查到了徐州辖下的几个地方官员私吞征粮,其中就包括与周子亚父亲私交密切的苏州县令苏正清。
苏正清是周子亚的父亲——时任丞相周衍的得意门生,也是周衍一手推举上来的;如果苏正清私吞皇粮的罪名坐实,周衍也难免会落得一个察举不公的罪名。
因此,周子亚去江南办事前,父亲周衍特意嘱咐他找苏正清查一查征粮的事情。
周子亚到了苏州,来到苏家府邸,在曲折繁复的院落中,一不小心迷了路,不知不觉来到荷塘前,便见到了那个他当时并不知是苏正清小女儿的苏情依。
苏情依听到叫声回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漆黑的眼睛和精巧的小鼻子,歪着脑袋打量了周子亚半晌,答非所问道:“你下雨不打伞,不怕生病么?”
周子亚一怔,被那一问才注意到自己的确没有打伞。
苏情依嘻嘻一笑,指了指周子亚的衣服:“看你的衣服都湿了!要不要跟我到我爹爹房间去换一件衣裳?我爹爹跟你身材差不多,他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周子亚一愣,忙摇了摇头道:“不用!”
苏情依皱了皱眉道:“那可麻烦了!我爹爹说下雨淋湿了衣服会生病的!你又不愿意去换衣服,不如我把我的伞借给你吧?给你,你拿去吧!”
说着,两只小手一伸,将手中的油纸伞高高的捧在周子亚面前。
周子亚心头一热,不禁细细起打量眼前的小姑娘:只有及自己腰高的个头,身着一件水绿色的花布裙,一双如水般的眼睛纯净不含任何杂质,是个善良的丫头。
苏情依见他不说话,不满嘟了嘟小嘴,径直将油纸伞塞在他手中问道:“你刚才是要找我爹爹么?你找我爹爹,怎么不去衙门,为什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周子亚一听蓦然惊问:“原来你是苏县令的女儿苏情依?”
苏情依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记忆拉回,周子亚恍惚摇了摇脑袋,那把油纸伞却仍旧在眼前晃荡:它的主人只及自己腰高的个头,穿着一件水绿色的花布裙,一双如水般的眼睛纯净不含任何杂质,将油纸伞塞在自己手中问道:“你找我爹爹,怎么不去衙门,为什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周子亚晃了晃神,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善良的姑娘,就那么意外的死了。
抬眼盯着地图上的红点看了半晌,周子亚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总觉得,情依她没有死……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找到她便越加困难……”
周子亚说着,忽的顿了下来,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眸中露出深深的自责。
陈武抬眼,有些心疼的看着周子亚,将军征战沙场数十年,杀敌无数从无表情,被困敌营也从未露出一丝胆怯,只有那位小姐的名字,便是将军的软肋。
十年前,徐、扬两州皇粮征集出了事,周衍丞相写信询问苏正清实情,苏县令回信被御史大夫陈有良拦截,以此弹劾周衍心存不轨谋朝篡位;皇上盛怒,将周衍丞相发配廷尉司审理,险些判了死罪。苏正清为报师恩,替周衍挡下了罪名,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苏家上下十余口人命丧黄泉,只留下了情依小姐一个遗孤。
听说情依小姐是被周将军所救,此事说来也出于巧合。
周将军当年奉皇命去江南办事,顺带到苏州去查皇粮征集一事,谁知苏正清的面没有见着,却碰上苏家抄家,机缘巧合的救下了情依小姐,接着将其带回长临自己家中;后来周将军奉命离京抵御匈奴,将情依小姐留在了周家,由管家照看,却出了意外。
情依小姐出事后,周将军一直自责不已,觉得自己对不住苏家,秘密派人将整个大盛朝翻来覆去的找了个遍,都十年了仍旧不肯放弃,让人看着心疼。
陈武想着,微微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劝慰道:“情依小姐的事情是个意外……此事不能怪将军,何况对于情依小姐,将军您已经尽力,也算对得住苏家,不用如此自责的。”
周子亚眸色一沉,神情复杂的低下头去,半晌,低语道:“只怕情依的事情……或许并不是个意外……当年我前脚才离开长临,情依后脚就出了事,只怕……”
周子亚摇了摇头,压抑在心中的话仍旧没有说出口来。
当年自己带着情依离开苏州回京时,父亲周衍正因苏正清私吞皇粮与书信意图谋反的两件事情而身陷囹圄,几经周折从牢中捎出口信告诫自己情依不可留;后来自己奉命来到西北抵御匈奴,解除了大盛朝边境燃眉之急,皇上龙颜大悦,大赦天下,父亲假释回家,紧接着情依就出了事,何况理由如此牵强……让自己心中怎能没有想法。
陈武眼见周子亚几番欲言又止,心中也跟着不是滋味。
周衍丞相素来狠辣,当年苏正清替周家顶罪后,陈有良仍然在想方设法搜集周衍是苏正清幕后指使的证据;情依小姐的事情,周衍丞相怕留下祸根,所以曾一再劝诫周将军切勿将情依小姐留在周家,可周将军重情重义,本来苏家替周家受难保全周家,周将军心中已充满愧意,将情依小姐救下后更是视若瑰宝,怎么可能听从周衍丞相的意见?
后来,周将军离开长临,周衍丞相假释,情依小姐出事,一桩桩一件件,周将军心中不能不有所想法,可怎奈孝道当头,却偏偏不能说父亲半个不字。
陈武知道将军心中痛苦,却无从劝慰,只能伸手拍了拍周子亚的肩头以示安慰。
周子亚眸色一动,斜眼去看陈武,却瞥见一个情报兵冲进帐中。
情报兵面露难色,半晌,吞吞吐吐道:“匈奴右屠首王沮渠离石……给将军来了一封信……并带话给将军……问可否愿意……可否愿意……当他的……”
“放肆!”
情报兵后半句话未说出口,陈武已经怒得打断。
周子亚面色阴沉,瞳孔紧缩,冷冷吐出几个字道:“把信呈上来。”
“将军!”
陈武大惊看向周子亚,忙急声阻止道,“此信断不可看!一旦此事被留作与匈奴私通的证据,将军便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周子亚摇了摇手打断陈武,仍旧示意情报兵将信呈上来。
情报兵战战兢兢上前,哆哆嗦嗦双手呈上匈奴右屠首王请求周子亚叛变的信。
周子亚伸手接过,随手一挥,那信“嗖”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砰”的一声落在帐内一角的火炉中,在“噼噼啪啪”的火光中,顷刻间化为灰烬。
陈武怔愣未反应过来,已听到周子亚一字一顿道:“此信你本不该拿给我看,我念你初犯暂且饶你一命;如有再犯,便提你项上人头来见!”
情报兵惊恐跪在地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磕头喊饶命。
周子亚挥了挥手示意其退下,心情越加沉了几分,沮渠离石此时来信让自己叛变,显然是得知了皇上卸了自己兵权的消息,特意离间来的。那老狐狸,真够狡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