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银绒虽放出了“以后你要养着我”的豪言, 却仍旧没答应公布他们之间的关系,自那日之后,两人默契地谁也没再提有关“妖王之子”、有关“那个梦境”的话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 暑热愈发难耐,银绒也愈发懒怠,大多数时候都化作原型, 跑到灵药田附近躲阴凉。
灵药田中种着一片白蛊莲, 就养在奈离河下,奈离河是一道凌空悬在雾敛峰之上的灵泉,甘甜清凉, 是整个蘅皋居夏日里最舒爽的地方, 银绒怕热, 甚至连睡觉都会跑到此处纳凉。
一年之前, 城阳牧秋嫌弃银绒掉毛,曾经把他锁在门外,准靠近卧房,今风水轮流转,银绒主动躲出去, 倒轮到城阳牧秋守着空房,孤枕难眠。
苦行僧一般活了五百年的老童子鸡,突然尝到肉滋味,再吃素可想而知有多习惯……退一万步说, 即便想那档子事, 怀里搂着个鲜活可爱的小狐狸精,说说笑笑也好,自己一个人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只愈发让人觉得长夜孤寂。
城阳牧秋为了保留一些“人气儿”, 强迫自己像凡人一般生活,按时睡觉、定时吃东西、定期沐浴,每夜都能安枕入定,今竟生生躺得失了眠,闭目铺开神识,在一叶白蛊莲旁,找到了自家小狐狸。
银绒四仰八叉地翻出白肚皮,两只前爪爪湾在胸口,似乎也没睡着,眼睛虽闭着,但毛绒绒的尾巴尖儿缓缓地一甩一甩,月光洒在银绒身上,将全身细软的毛毛都镀上一层亮亮的柔光,愈发显得柔软可爱。
城阳牧秋想冲过去,将银绒揽进怀里,却躺在原地没有动。
银绒只是怕热而已吗?城阳牧秋能感觉出来,他还是在躲着自己。城阳牧秋其实一直在他浩如烟海的书库里,寻找传承术法的机缘记载——寒酥缠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刻入魂灵,什么血脉相承,但说到底,终归是种术法,也许是妖王弥留之际为自己找传人也说不定,至于银绒所说的那个“梦”,他怀疑与十方刹有关。
妖族如今势微,与相魅在时不可同日而语,城阳牧秋至始至终都不相信,以十方刹那些苟延残喘的妖,能翻出什么水花。但管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活捉十方刹,便能解了银绒的忧虑。
城阳牧秋一整夜辗转反侧,胡思乱想,竟一刻也没有入定,好在他并不需要真的睡觉,而且只要闭上眼睛,便会做一些让人烦气躁的“梦”。
譬如狐耳少年化掌为爪,划破他的胸口,恶狠狠地说‘我要为父报仇’;譬如银绒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也曾回头。
城阳牧秋知道,这些是梦,而是他的魔。修无道者,断情绝爱,极易被压抑的七六欲反噬。上一次反噬,在那一夜之后,已经减轻了许多。
确切地说,是在银绒对他毫无保留地卖了同族十方刹、对他展现出全然的信任之后,减轻了许多。
而今,他则是见银绒日益冷淡,害怕银绒离开,竟滋生了魔。
各大修真门派都很给面子地赴约,且都是门派掌门,或是门内地位崇高的长老,而太微境是出了名的富饶繁华,也有一些受宠的小辈被掌门带着来见面。
这些贵客都被安排在了頩姿岭,頩姿岭是专门接待客人的一座小峰,位于太微山脉的外围,毗邻外门弟子的居所,灵气相对来说内门充沛,却胜在曲径通幽,更重要的是,非常凉快。
因为地势的关系,頩姿岭有一处常年被冰雪覆盖,上面还依山而建了座客房,叫做‘清霜居’。
银绒今地位今非昔比,在城阳牧秋的授意下,能支使得动所有傀儡仆从,有它们做苦力,整个太微境,没有银绒去不了的地方。
天气愈发炎热,银绒终于受不了,便吩咐傀儡仆从带自己找太微境里最凉快的地方。
傀儡人偶乖顺从命,划着小舟,眨眼之间,便带银绒抵达了清霜居,银绒见到那一片白花花的雪,就欢喜得行,但还没落地,就意识到,这对劲儿——这里应该有客人居住,院子里的石桌上,还摆着一盘没下完的棋,黑白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原来傀儡人偶再能干,也只是听命行.事,没有脑子。它们得到的命令是‘去最凉快的地方’,才管那里是否有人居住。
若是门内弟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客人。
银绒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回去,免得失了礼数,但那雪实在太诱人了,看起来好清爽,在炎炎夏日里,有什么比冰雪的诱.惑更大呢?
好想扑进去滚一圈啊!
其实、应该,也没问题的吧,只是滚一圈而已,谁能注意到一只小小的狐狸呢?
嗐,来都来了。
银绒终究没抵住诱.惑,吩咐傀儡仆从先退下,自己则化作原型,悄咪.咪地落了地,竖起又大又软的耳朵,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莫非客人这时候在?
是了,城阳牧秋这时候正在与修真界的其他大佬们商议要事,客人也许也在其中,那一时半会儿应该回来。
银绒便大了胆子,一个猛子扎进雪堆里。
呜呜呜呜!好凉快的雪!
能在炎炎夏日里在雪地中打滚,实在太爽了呜呜呜呜!甚至不想回去!银绒抖抖毛,跳起来,一个猛子扎进雪里,又抖抖毛,在小雪堆上来回跑酷,好不快活。
然而,正撒欢儿时,却忽而听到说笑声,银绒由得警觉起来,四爪并用,带出一片雪花,虚地躲到雪堆后边——这要是被抓包了,他丢的可是太微境的人。
说什么也能被发现。
银绒采补了修真界第一大能这么多,修为已有了质的飞跃,掩藏妖气,糊弄过一般的修士在话下,只能祈祷住在此处的是厉害的大佬。
就听说笑声越来越近:
“阿裳姐姐,你们住的客房好别致,这么热的天气,竟这般凉爽。”
“太微境愧是第一仙门,每一处客房都别具匠。”
“咳咳,”有个少年人咳嗽一声,“谁知道四大宗门并列,排名分先后,连城阳老祖也认为南山派是贵宾中的贵宾,所以将方姑娘安排在这一处最雅致的清霜居。”
被称为阿裳的少女倒介意这些:“我爹爹他们都商议正事去了,你们不是嫌热吗,正好这里没有长辈管着,咱们好好乐一乐。”
银绒松了口气,原来是几个小弟子,想必修为高到哪里去,应该不会发现自己,只要等他们进了屋,自己悄悄溜出去就行了。
然而,这一群年轻人并没有他所愿乖乖进屋,而是围坐在那石桌旁,兴致勃勃地就着那盘残局研究了起来。
银绒躲在小雪堆后,走也是,走也是,好在他天生怕冷,将自己埋在雪堆里,反倒感觉舒服,便无声地咬着自己的尾巴玩儿,在焉地听他们闲聊。
年轻人的话题天马行空,从棋谱聊到“时政”——高谈阔论此次妖族作乱的天下形式,又聊到城阳老祖多么英武凡,真人比传说中更加俊美清冷,难怪那么多美人明知他修无道,还前赴后继地扑上去。
等等,谁往城阳牧秋怀里扑了??
银绒连尾巴尖儿也咬了,竖起耳朵听八卦。
“无道又何,老祖是还有过婚约吗?去年还为了陈少宗主,冲冠一怒,拼着修为受损,也要进秘境救人。”
银绒闻言,又无聊地趴了去,里鄙夷:谣言!你们懂什么!
可即便这样想,听着别人议论自家准道侣时,总提起另一个人的名字,银绒里还是不大爽。
然后,他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一只叫银什么的狐狸精,据说还爬过城阳老祖的床!”
“我也听说过!”
“我听说那狐狸精已被赶走啦,啧,是只媚妖,原来朝雨道君那样的清冷君子,也喜欢骚狐狸,和天下男子一般庸俗,我觉得好失望。”
阿裳语气悦:“慎言,我们是客人,怎能这样议论主人?”
又有人说“大家都在传,老祖喜欢纤细白.皙、长相妖.娆的少年,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这一,少门派都带了这种类型的美貌少年,司马昭之啊,都巴望着借着美人攀上老祖。”
“尤其是那个练宗的赫兮,号称什么岭南第一美人的,今日还跟着他们掌门去旁听。”
银绒:“…………”
“旁听?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长得什么样子?你们有人见过吗?”
银绒再也听不下去,从雪堆里爬出来,愤怒地抖抖毛。
“我同他打过照面,别说,真的美若天仙,是那种雌雄莫辨的美,恐怕任何男人见了都要动,何况老祖恰好就喜欢那一种类型——诶?什么东西蹿过去了?我眼花了?”
城阳牧秋与众掌门议事完毕,面无表情地御剑蘅皋居,银绒最近对他是冷淡,所以连居所也提起兴致。
城阳牧秋觉得自己魔愈发严重了——出议事厅的路上,撞见一个纤细的红衣少年,竟险些误认成了银绒,因而在那少年于自己面前跌倒时,还伸手扶了一把。
其实,虽然身形像,脸型像,但只要稍微仔细看清,就会发现,他的容貌可比自家小狐狸精差得远。所以,城阳牧秋怀疑自己是对银绒思念成疾,连眼神也愈发济了。
哎,对枕边人‘思念成疾’。
城阳牧秋在心中苦笑,觉得这上没有比自己更苦闷的人了,明明人就在身边,却碰也敢多碰,看也能多看一眼。
也知这样不算冷战的‘冷战’多久才能结束,小狐狸精的结要多久才能解开……
在别人眼中,城阳老祖永远喜怒形于色,把‘面无表情’当做面具,谁也猜透他的思,便也没人看出他的烦恼,更无人劝解,城阳牧秋也孤独习惯了,步履沉重地回了蘅皋居。
因为知道多半会面对空荡荡的卧房,索性直接去了书房。
但刚穿过樽酒亭,就见到个纤细玲珑的身影,红衣、狐耳、墨发。
城阳牧秋因觉得银绒抑郁,这些日子故意躲着自己,便也大敢上前,却见少年啪嗒啪嗒冲过来,径直冲进他怀里,并搬过他的脸,怒气冲冲地、有声地亲了一口,然后骄纵地说:“明天我也要跟你去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