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城阳牧秋看着陈向晚坐在不久前才由自己亲手擦净、崭新的桌子前, 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还不止如此,此人还喝着银绒从坊市上打桃花酿,吃着他专门为银绒准备烧鸡, 更让人心中气闷的是,银绒那位嗜赌性的师父,竟为了他连赌坊也不去了, 与陈向晚相谈甚欢, 一见如故。
陈向晚很擅长交际,正在说路上见闻。侃侃谈:“不止琵琶镇,到处都有妖族作乱, 有童谣说‘相魅嗣出, 天下将乱’, 到处都在传, 妖王后裔将会复仇,如今妖族突然大面积作乱,便是在厉兵秣马。”
银绒奇道:“妖王还有后裔?不是说鹿吴山都被屠光了吗?”
东柳沉吟道:“不错。”那可是他亲眼所见,东柳在某些方面也很有赌徒特质,当年他曾经冒险去鹿吴山捡漏儿, 几乎搜遍了整座山,都没见到一个活口。
哦,除了银绒,但它只是只平平无奇小奶狐, 那会儿弱得连妖气也没有, 资质也平庸,自己教导了多年,才勉强有了如今色。
城阳牧秋看着陈向晚,始终没有说话, 他觉得陈向晚这些话更像是基于万剑宗与无量宗两派情谊,对自己善意提醒。
城阳牧秋怀疑这其中也许还有他父亲授意。
其实也不肖陈向晚特意提醒,城阳牧秋虽然大隐隐于琵琶镇,但消息并不闭塞,所谓童谣,所谓妖族作乱,统统都在他每日收到的密报中提到过——遍布修真界各处太微境弟子们,近半年一直没休息过,定期汇总见闻,上报给各自的师长,再由郗鹤统一汇总,挑拣出重要情报呈到城阳牧秋眼前。
陈向晚将他亲眼所见重要信息简明扼要地尽数说完,便完任务似,向城阳牧秋敬了杯酒,城阳牧秋一饮而尽,承了万剑宗情。
公事说完,陈向晚便转移了话题,对银绒笑道:“找你路上,遇到好多趣事,譬如几日之前,我在鄂広城听到一则奇闻,有个门派正在此处招收弟子,便有一家员外,为了让儿子踏入仙途,与妖族联手作弊,提前得知了考题,竟把他们家毫无灵根的公子功送入了内门弟子序列。”
银绒也笑道:“胡说!哪有仙门那么笨,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陈向晚:“这是员外亲口所说,被我听到了,也许是他在吹牛,也许真骗了那些修士也未可知,此法真有些精妙。”
银绒果然被吸引了,催促:“什么办?说说呀!”
城阳牧秋一向不善言辞,看着自家小狐狸精星星眼看别人模样,心中愈发不悦,一把将剥好虾仁塞银绒嘴里,板着脸说:“食不言寝不语。”
东柳摇着头喝了一杯,也催促:“陈少宗主,别卖关子了。”
陈向晚笑道:“那员外说,这事情始于一件奇遇,他遇到了一个七八岁小童1,小童出口成章,能识文断字,小童自称是妖族,说欠他一件人情,可以提任何要求偿还,员外随口说:‘几日仙门选拔,你能把我儿子送入仙途吗?’哪知小童满口应下。”
“隔日,小童便带来了一份手绘地图,和几行字,请员外让其子背诵。员外觉得奇怪,还真让儿子照做,结果,仙门选拔时候,文试答案全对,最后的灵根测试是凭借自身对灵力感知,在迷宫中走到指定位置,那员外之子也一步不差,直接入了内门。”
银绒问:“哇,那童子是怎么拿到的试题答案?”
陈向晚:“这便不得知了,也许是妖族有什么秘吧。”
银绒托腮:“什么秘能骗修士啊?修士不是很厉害的么?”
城阳牧秋竟也若有所思,“也许,有什么很简单办也未可知,再大的仙门,百密一疏也是有。”
酒局从一个小故事开始,渐渐轻松起来,不知喝了几壶桃花酿,陈向晚又殷殷勤勤地给东柳斟满,“前辈,其实我一直有件事不明白,银绒明明是只赤狐,为何要叫这个名字啊?是因为毛色接近银红吗?”
“哈哈哈哈!”东柳已喝得满面红光,嗓门儿也大,一巴掌拍在自家徒弟肩膀上,拍得银绒手一抖,杯中酒险些撒了,连忙用嘴巴追着酒嘬。
东柳大着舌头说:“你们没想到把,他小时候是白毛,我还以为它是只雪狐,谁知换了几次毛,才看出来,竟是赤狐!”
陈向晚疑惑:“赤狐幼年时也不是白色吧?”
东柳却没兴致继续这个话题,拉着陈向晚手,丈母娘看女婿似的、不住地夸:“少宗主一表人才,年少有为,家大业大!人也温柔体贴,又细心,又会哄老人家开心!最难得是一片真心,竟然从那么远地方,一路追到咱们琵琶镇这犄角旮旯,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沐秋,你说是不是?”
城阳牧秋曾含糊地说自己表字,东柳便一直以为他姓沐。
城阳牧秋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向晚愈发小媳妇似的乖巧,冲着城阳牧秋挑衅一笑,后对东柳说:“前辈谬赞了。”
东柳也嘿嘿一笑,又问银绒:“银绒,你说是不是?”
银绒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不亦乐乎,相当专心,含糊地问:“什么?”
东柳哈哈笑起来,夸完陈向晚本人,又开始夸万剑宗多么气派辉煌,在修真界任谁听到‘万剑宗’名字,也会给上三分薄面,何况是正儿八经当家少宗主呢?
这位东柳道君就差把‘嫌贫爱富’四个字写在脸上,城阳牧秋终于忍无可忍,几乎想直接剖白真实身份时,却听东柳话锋一转,“陈少宗主,老夫是很认可你,不呢,你们年轻人事情,老夫也不好插手,只是作为过来人,多说一句。”
陈向晚:“您请讲。”
然后,城阳牧秋就听到一段极其熟悉话术:
东柳:“我们银绒从小跟我学习采补之术,因也是只媚妖,想必你们也清楚他身份,所以,他得靠不断采补,修为才能有所益,不论你是什么身份,都要懂得容人。”
陈向晚:“……”
陈向晚:“???”
城阳牧秋突然觉得这句“学会容人”“忠言”,似乎也没那么“逆耳”,甚至还拿起酒盅,以杯底在陈向晚杯沿上轻轻一磕,揶揄道:“少宗主最讲礼数,自然会听老人家忠告,这杯敬你。”
东柳也跟着附和:“沐公子说的是,见一个爱一个,薄情是媚妖天性,还请少宗主不要见怪。若银绒日后有得罪你地方,老夫先给你赔不是!”
原来东柳也不是单纯对陈向晚“一见如故”,是听到“陈少宗主为了银绒寻遍大半个修真界”,付出这么多,却又见到自家徒弟与别人同入同出,怕陈向晚一怒之下对银绒不利,这才死皮赖脸地留下蹭了一顿酒。
实则是为自家徒弟操碎了心。
不等陈向晚反驳,东柳便怒抢了银绒手里鸡腿,“别吃了!就知道吃!”
桃花酒甜滋滋,银绒没忍住多喝了几杯,酒量不行,此刻头顶狐耳和身后的大尾巴全都露了出来,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迷离又委屈地看着东柳。
东柳一边对他使眼色,一边挥舞着鸡腿,语重心长地说:“绒绒儿啊,听师父的,陈少宗主也好,沐秋也好,你都得雨露均沾。”
陈向晚:“!!!?”
陈向晚万没料到这位东柳道君竟然如此语出惊人,愣在当场,一时忘了词。城阳牧秋见他这幅吃瘪的样子,也没有高兴到哪里去,脸色沉如锅底。
银绒像是酒量不济,直勾勾地看了东柳一会儿,才说:“师父,你误会了,我与陈少宗主不是那种关系。”
“他说穿大半个修真界来找我,我也很惊讶,”银绒打了个酒嗝,“但我、我真,没想过采补他!我现在,有牧秋就够啦。”
东柳一脸的恨铁不钢,但又不敢当着陈少宗主的面,把自家徒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小白脸骗得死心塌地的事挑明了,运了半天气最后只怒道:“你喝多了!酒量不好,以后就少喝些!”
银绒很配合地又打了个酒嗝。
城阳牧秋一把将自家小狐狸精打横抱起来,此时脸上笑意已经掩藏不住,“我家孩子酒量不好,二位少陪了。”
陈向晚拍案起,东柳连忙去拦,却见城阳牧秋腾出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掐了个法诀,竟就把堂堂万剑宗少宗主硬按了座位上。
“!”东柳的酒忽然醒了一半,然后用昙花一现的清醒头脑思忖片刻,想起来这位沐公子也很有两把刷子,既然他能治住少宗主,那么……自己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想必——至少今晚——自家徒弟是不会吃亏的。
银绒今晚吃了大亏了,甫一门,就被按床褥这样那样地肆意妄为一番,他也有些酒意上头,呼吸之间都带着桃花酒甘甜气味,软软地缠上城阳牧秋,哼哼唧唧地一边嫌慢,又一边抱怨疼,惹得城阳牧秋退维谷,最后实在没控制住还是把银绒弄哭了。
他吻干银绒泪,哑声哄:“是本尊不好,你再重复一遍你方才话好不好?”
银绒晕晕乎乎地打了个呵欠,抖抖头顶狐耳:“我说了什么?”
“都说酒后吐真言,我想听你那句‘真言’,你说‘有牧秋就够啦’。”
银绒虽有些醉意,但在黑夜里望着城阳牧秋时,目光还是澄澈,此时,卧房内静谧极了——为了防止陈向晚打扰,城阳牧秋已布置了人勿扰的结界。
在这安静到彼此呼吸、心跳都嫌太吵的卧房内,两人四目相对,城阳牧秋以为银绒是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期待了半晌,只听银绒轻轻地叫了一声“掌门哥哥”。
“……”
“……”
这比任何情话都动听。
大约天籁之音,也没有这一句久违称呼让人百感交集,城阳牧秋心中万般情绪同时迸发,竟又有了落泪冲动。
自然是忍住了,下一刻,他极尽柔情地将银绒拥入怀中,“银绒……”
可紧接着,城阳牧秋却感到一阵猛烈天旋地转,这是多日以来的第一次,“反噬”在入睡之前到来。
城阳牧秋强忍着不适,待到银绒沉沉睡去,方才迅速加固了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