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歌姑娘本姓沈。
她出生在距离此地三十余里的一个小镇子上,父母都是一生本分老实的庄稼人,所以日子虽然清贫,却很安宁。
后来在她十三岁那年,家乡发了洪水,淹死了许许多多人,其中也包括轻歌姑娘的父亲。然而天不怜见,祸不单行,洪水之后又发瘟疫,轻歌姑娘的母亲也便撒手人寰,随之去了。
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可想而知,在进入相思楼前,她一定吃了许许多多的苦。
一个女孩子在外漂流,只要有些办法活下去,她也便不会轻易沦落到这风尘之所的。
与轻歌姑娘一样,这里每个人都有她的故事。
而这一次,江轻鸿想听一听柳三姑娘的故事。
"柳三姐姐?公子怎会想起问她?"
轻歌姑娘放下茶杯,嫣然抬眸。
江轻鸿微笑。
"方才经过楼下,遥墙听到似乎是箜篌弹奏的曲子,而说到箜篌,自然不免想到柳三姑娘了。"
"原来如此。"
轻歌姑娘亲自将壶中水添满,不由轻轻哀叹一声。
"可惜,公子日后恐怕是无缘听姐姐弹奏了。"
"柳三姑娘的事在下也略有耳闻,柳三姑娘生的何种怪病,难道当真无法医治?"
"公子也说是怪病了,医来医去,大夫都不知换了多少。哎,想不到她的手非但没有半点起色,反而眼睁睁的看着一天天恶化,甚至到了最后,柳姐姐不得不离开相思楼..."
原来这病非但古怪,而且还有传染之嫌,这件事一传开,整个相思楼都炸开了锅,人人自危。
"怎么,难道并不是柳三姑娘自愿脱离相思楼,她离开是被迫无奈?"
"相思楼里的姐妹虽都是靠本事吃饭,但也免不了要以色侍人,所以不论是手脚还是脸蛋,都是受不得半点损伤的。其他姐妹自然会害怕,这也怪不得她们,而柳姐姐一向对众姐妹不错,也不愿见别人因她担惊受怕。"
轻歌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将另外为江轻鸿重新泡好的茶倒好。
"公子尝尝看,这是新到的普洱,秋冬喝是极好的。"
轻歌姑娘的周到总让人倍感亲切,因为她对人好便是实心实意对人好,没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所以她才可以活的比别人轻松些。
一提到"喝"字,江轻鸿又开始不自在,他揉了揉发干的嘴唇,只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嗯,茶不错。"
他心不在焉的称赞一句,然后接着道:"柳三姑娘这一走,不仅是相思楼的损失,也是她自己的损失,不过最失望的恐怕要算那些常来为她捧场的客人吧。"
"是啊,柳姐姐心性柔顺,虽淡薄名利又不喜热闹,对这里总还是有感情的,不然她也不会买下附近的宅子了。说起来,从前冲她面子来的客人是不少,不过她不屑逢迎讨好,所以惹客人不高兴也是常有的事。好在她的几位座上宾也都是熟客,就算她不在,有人也会替她招待好的。"
轻歌姑娘淡淡一笑,眼中中似有一种冷意闪过,不屑之心溢于言表。
从她闪烁不明的言辞中,江轻鸿仿佛猜到了她说的是谁。
在这相思楼里,轻歌姑娘看不惯的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非但她看不惯,十个姐妹中定有九个提到她会皱眉,至于剩下的一个甚至会忍不住对其破口大骂。
而这个人便是云梦。
此时云梦姑娘正倚站在对面门口,满嘴的瓜子皮乱飞。
她长了一双勾魂的丹凤眼,淡紫色的胭脂均匀的涂在淡褐色的肌肤上,呈现出一种神秘而蛊惑的魅力。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绛紫色的宽袍,袍尾略短,美丽而修长的双腿隐在袍子里若隐若现。袍子的衣领很宽,微微斜倚的姿势露出精致纤细的锁骨,在那串珍珠项链的辉映下,她整个人仿佛更加光彩照人。
她的客人还未到,她显得十分悠闲,手里端着个小小的瓜子盘,她就站在门口嗑着瓜子,那双灵动的眼睛围着楼下大厅里的人们滴流滴流乱转。
她身边还有个小丫头,她一边扔,那小丫头就躬着背一边清理。小丫头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江轻鸿记得她叫小萤。
小萤并不完全算相思楼的人,不过也是个命苦的丫头,家里有重病的父亲,她才小小年纪,已知道瞒着家里出来做工挣钱。
小萤机灵可爱,很讨姑娘们喜欢,可是偏偏只有一个人的心肠冷如铁,总是时不时刻意刁难于她。
云梦姑娘的人虽美,言行举止却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但这种讨厌却又仅限于这里的人,在这相思楼,抛开柳三姑娘不谈,也唯有她客人的数量可与轻歌姑娘相较。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而有女人的地方便有是非。
云梦姑娘往往就是这是非的中心。
有些人虽招女人讨厌,却往往男人缘极好,譬如唐蜜。而云梦姑娘也恰好是容易招女人妒忌讨厌的那一种人。
她虽没有唐蜜那么好的演技,能将男人完全掌握在手中,对付男人却也极有一套。而她又远没有唐蜜那般挑剔,她看中的只有一样,那就是男人的口袋。
在相思楼中,云梦姑娘原本便是个异类。
因为这相思楼里的姑娘虽不敢说冰清玉洁,却个个是规规矩矩的,唯有她,非但是个曾经沦落烟花之地的舞姬,而且还被人金屋藏娇,一跃上过枝头。
可惜好景不长,她最终还是被那个替她赎身的男子所抛弃,就在她走投无路,几乎又将重操旧业之时,她的一曲舞姿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被相思楼的主事人湘姑看中后,从此云梦姑娘便改名换姓,成了这相思楼的第一舞姬。
不知是否因历经几番变故打击,这位云梦姑娘不但性情古怪,为人尖刻,对人对事都极为冷漠。
在这个世上,她在乎的东西只有一样,那便是金钱。
或许世态炎凉,她曾被人心狠狠伤过,于是她便变本加厉,仿佛要将自己所受的苛责苦难加倍奉还给世人。
她只记住了一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金钱与自己。
所以有一句口头禅,她时常挂在嘴边。
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当真是个好东西。
这世上有很大一部分人的烦恼便只是因为金钱。
云梦姑娘是个俗人,却俗得很真实。
江轻鸿并没有从心底里瞧不起她,因为他本就不是相思楼里的人,云梦姑娘既没有得罪过他,他们之间也没有相处已久的积怨。
至于其他人,她们有他们的立场与角度,江轻鸿只是静静听见,渐渐仿佛也能体会轻歌姑娘的愤怒。
江轻鸿第一次发现,即便如轻歌姑娘这样善解人意,懂得如何宽让之人,也总还是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江轻鸿不想去评论女人之间那些琐碎的对错,他只好奇云梦姑娘与柳三姑娘的关系。
直到轻歌姑娘泠然道:"即便她平时如何不好,在我心目中也始终将她当做姐妹之一,因为我知道在这相思楼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酸与不易。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伤害身边这些苦命的姐妹..."
江轻鸿眉心微沉。
看轻歌姑娘的神情,这位云梦姑娘一定做了间十分不得了的事。
美丽的眼眸忽然透露出一种沉痛的愤怒,轻歌姑娘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一字字道:"公子可知道,柳姐姐的病因何而起?"
江轻鸿惊诧,紧眉反问道:"怎么,难道柳三姑娘的手疾与云梦姑娘有关?"
轻歌姑娘冷冷道:"这件事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甚至连柳姐姐...也许有人还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江轻鸿轻叹。
"可毁掉柳三姑娘的手,对云梦姑娘又有何好处呢?"
杯中茶已冷了,轻歌姑娘努力控制着内心难以安耐的愤恨,淡淡道:"不错,在这相思楼,人人皆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要想衣食无忧不是难事。但是公子怎知,不会有人居心叵测,妄想一者独大?"
人心歹毒与狡诈何其恐怖,凶猛残忍更胜于虎豹豺狼之心。
被这一语惊醒,江轻鸿忽然察觉到即便是在这小小的相思楼中,竟也逃不开人心算计,尔虞我诈。
轻歌、柳三、云梦...
她们不过是三个柔弱的姑娘,争抢的也不过是相思楼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竟像是苏、慕容、快刀门三大势力相抗的缩影。
近几日发生的一切仿佛流转的轮盘,在眼前不停旋转而过,江轻鸿深吸了一口气,背脊却不知何故已沁出了冷汗。
直到从相思楼出来,江轻鸿忍不住轻轻叹息。
离开的时候,他特意走的是来时的那条路。
此时夜已更深,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已收了,但红漆小门前的灯笼还是亮着的,小楼上的灯光也还在。
江轻鸿本不打算在此驻足,却在碰巧经过时,琴声又响起。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就默默站在那里,静静的闭上眼睛,听着...
不知不觉,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坐在灯下,独自默默抚琴。
她的手没有了原来的灵活,甚至为了让曲子更流畅些,她已弹得很吃力,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忍受着痛楚,这曲子也是痛楚幻化而成的。
而在痛苦的折磨下,或是涅槃重生,或是永远的走向毁灭...
二者之间,总有一处是归宿。
柳三姑娘的归宿在哪里...
他自己的归宿又在何处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