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浓,冷雾在灯火阑珊的庄园漫起。
窗外,有风。
风打落叶,簌簌而响。
酒囊已空了,连最后一滴酒也早在半个时辰之前被喝光。揉着发痒的眉心,白九霄似乎想顺便将肚子里正在肆虐的酒虫压制下去。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的酒虫不是养在肚子里,而是养在心里。
不论春秋还是冬夏,不论忙碌还是闲暇,只要在想喝酒的时候没得喝,他整个人就浑身不自在。
所以叶小蝉没有叫他酒鬼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不知是不是没有酒提神的缘故,他这一整日都有些心绪不安,他既没有出去转悠,也没有在府中露面。
现在他心里忽然又惦记起一个地方,因为他知道这个地方一定有许许多多的好酒在等着他。
可惜他去的竟不巧,因为姬灵云竟不在灵云庄。
请客的主人不在,江轻鸿也便没了讨酒的对象。
偌大的苏家当然不缺少美酒佳酿,可是他心里却防备着某些人,总觉得拘束得紧。
一则苏家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气氛沉闷压抑。一个人若是在拘束的环境下待久了,心情也不会太好。
二则唐蜜有多不安分,他是已经见识过的。所以唐蜜的声音一飘来,他便溜了出来。
从街上走着,江轻鸿便想到许多事,包括昨夜与唐蜜的一番谈话与理得并不算太清楚的几多头绪...
而说巧不巧,他正思索着,远远的便瞧见了一个人影有些眼熟。
苏勇。
此时此刻,他瞧见的那人赫然正是苏勇。
苏勇就站在街对面的胡同口,他穿着一件淡褐色的衣袍,衣袍崭新而干净,鬓发也梳得整齐利落,与平日低调的打扮略有不同,远远瞧上去竟不比哪家的少爷逊色多少。
江轻鸿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攀谈几句,却见他行迹闪躲,东张西望了几眼,而后便走近巷口,敲了敲朝南的一扇红漆小门。
小门很快打开。
开门人是个老太婆,苏勇没有与之寒暄,他们显然是认得的,人进去后门便被带上了。
好在这院墙并不高,站在街心的江轻鸿远远仰面观望,发现这红漆小门里矗立着一幢精致的小楼。
小楼上有灯光,隔着墙还能听见有琴声隐隐传来。
弹曲的人颇有功底,琴音空灵,几个转音都行如流水,而最重要的是那人弹的曲子极为耳熟,赫然正是那首"涅槃"。
江轻鸿忽然来了兴趣,只因他竟不知还有别人会弹奏这首曲子。
他十分好奇这弹琴者的身份。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弹琴的人绝不是轻歌姑娘。
此时相思楼正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候,何况轻歌姑娘有一条成文的规矩从未更改,那就是她从来不会离开相思楼,外人若想听到她的曲必得到相思楼来才行。
相思楼的姑娘皆色艺双绝,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落魄良家女子。她们靠本事吃饭,却从不会出卖皮肉,比起许多表面干净,内则藏污纳垢的风月场里的姑娘总要幸运些。
而此地鱼龙混杂,没有一个厉害的后台,单凭一群姑娘,岂非要任人鱼肉的。所以江轻鸿觉得这相思楼的老板实在是个厉害的角色。
而说起相思楼的老板,此人极为神秘,似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相思楼的诸多事宜多是一个叫湘姑的妇人在操持。
轻歌姑娘人美,琴音更美,多少达官显贵,名士豪侠都不止一次希望她能赏脸,可是她却从未破过例。
她也从不将她的琴带出去,而她只会用自己顺手的琴弹奏。
何况这乐器也不是轻歌姑娘擅长的,因为江轻鸿从未见过她弹奏过箜篌。
曲子并没有弹完,琴声忽戛然而止。
大概那弹琴之人已见到了苏勇,所以便停了下来。
江轻鸿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箜篌弹奏这只曲子,所以不免觉得有些可惜。可随后,他便听到了另外一种也引起他兴趣的声音。
"糖炒栗子!又甜又香的糖炒栗子!"
卖炒栗子的老汉用沙哑的声音叫卖着,江轻鸿这才后知后觉闻到了空气里浓郁的熟栗子香味。这时候他的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于是循着诱人的香味,他便找到了摆摊子的地方。
而这卖炒栗子的老汉,他竟也认得。
江轻鸿微微一愣,赫然发现这老汉竟是在相思楼门口不远摆摊的那个,他转身一往,相思楼已近在眼前。
他是从由巷子从另外一条街穿过来的,他竟没有想到这红漆小门的院子就在相思楼旁边。
如此看来,那弹箜篌的人说不定正与这相思楼有着某种关系,甚至很有可能是轻歌姑娘某个交好的小姐妹。
这也便解释了为何那楼中人会弹那首曲子。
事情好像忽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栗子怎么卖。"
"十文钱一斤,公子要多少?"
见生意上门,老汉笑的殷勤周到。
十文一斤,江轻鸿心里盘算了一下钱袋里的余钱,刚好还有二十几文,于是道:"那就来二斤吧。"
糖炒栗子是刚刚出炉的,老汉麻利的将栗子称好,然后用油纸包起递给江轻鸿。可是令人尴尬的是等到付钱的时候,江轻鸿忽然发觉自己非但已身无分文,甚至连钱袋也没有带在身边。
自从上次叶小蝉走后,他的钱袋好像就失踪了,这几日他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但此时栗子已在手,退回去也不是,接着也不是。
见江轻鸿面露歉色,笑眯眯的老汉竟一时没有理解到他的难处,毕竟在酒楼有白吃白喝的,可是若说连这几文钱糖炒栗子都没钱付的,这年头却着实不多见了。何况江轻鸿的穿着虽不华贵,却透着一种从容不凡的气派,绝不像那种来滋事的流氓混混。
有这种气派的人,会买不起糖炒栗子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次江轻鸿却着实被难住了。
其实相思楼近在眼前,他本可以去那里先借些,不过要江轻鸿向人借钱,他倒真有些张不开嘴,毕竟他从未向人借过钱的。
看来今晚这栗子是买不成,江轻鸿叹息一声,果然只能把那包栗子又放回了老汉面前。
此时那老汉却笑道:"公子怎么一个人,那姑娘没有一块儿来。"
"姑娘?"
江轻鸿笑了笑。
"在下的女人缘虽说得过去,却并不是特别好,老丈许是认错了人吧。"
"公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老儿也是应当的,不过老头子倒还认得公子。"
老翁却摆手直笑。
"那是几年前了,有一年冬天正是下大雪的时候,那姑娘拉着公子来买糖炒栗子。姑娘心肠好,可怜小老儿生意惨淡,便买下了那天所有剩下的栗子,公子不记得了?"
江轻鸿恍然。
这件事他又怎么会忘记。
老翁口中的"姑娘"当然就是叶小蝉,而那就是他遇到叶小蝉的第一个冬天。
那年冬天,天大寒。
叶小蝉迷上了两件事。
一件事就是花钱,另一件事就是捉弄江轻鸿。
其实这两件事归根结底倒是一回事,她爱花钱不过也是为了和江轻鸿作对。
要捉弄人也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何况对象是像江轻鸿这样的人。直到叶小蝉发现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江轻鸿真的太穷。
穷的人难免总会小气的,尤其是对于钱财,但是江轻鸿对身边人却绝不吝啬。所以叶小蝉在吃过一番苦头之后,终于学会了一个绝对能让江轻鸿头疼的招数,那就是花钱。
认识叶小蝉的时候,江轻鸿的钱袋还没有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不过渐渐的,他倒真是被叶小蝉拔得一毛不剩。
那一次,叶小蝉忽然要买糖炒栗子,江轻鸿当然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吃。
因为不会有人在刚刚吃了北香居的桂花糕、李麻子的油炸麻花、胡大郎的驴肉包子,还有芝麻西施的芝麻烧饼之后,还会有这么好的胃口买下所有糖炒栗子...
之前,她一边走,一边买。
看着自己的钱袋里唯一的一张百两银票先是变成银锭,又变成了碎银子,最后变成了碎银子,江轻鸿索性只好由着她。
等到叶小蝉已夸口要买下老汉所有糖炒栗子的时候,江轻鸿的钱袋已完全空了,而正是在那天,江轻鸿还遇上了一件倒霉的事。
也是注定要破财的日子,他还丢了一件东西,一块随身的玉佩。
江轻鸿忽然想起,当时他丢的玉佩好像正是现在挂在腰侧的这块。
玉佩玉质淳厚,雕工精美,而且是陈年古物,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而那个叫芳芳的小丫鬟交给江轻鸿的时候,他一眼便认出,这原本便是他的。
但直到现在,江轻鸿才完全记起,这块玉佩确实曾一直随身带着,直到陪着叶小蝉买糖炒栗子的那天...
可是这玉佩又怎么会到了芳芳手中的呢,还有她那句话,要他不要忘记苏壁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最近喝酒的机会太少了,江轻鸿觉得自己的记性越发不好了。
见他抚摸腰间玉佩,老汉忽然笑道:"其实我刚才也差点没认出公子来,不过倒是这块玉佩,老头子觉得眼熟。"
江轻鸿意外。
"这个?"
"是啊,像老头子这种庄稼汉,见过的好东西本就不多,又因公子气派不凡,老头子才确定就是公子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