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影幽笑。
“苏大少爷没有必要动怒,我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还是诬陷迫害?之前硬是把丁凡之死扣在我头上,现在……现在又污蔑家父声名,我敬花捕头是神捕堂的大人物,一直处处忍让,但就怕有人拿着客气当福气,得寸进尺!”
苏霆喝声一凛,一向沉稳镇定,从容潇洒的面容变得坚硬如铁石。
他不挑事,但也绝不怕事。
如今他已退无可退,这么一大盆污水迎面泼上来,他若是任花无影那一张嘴将罪名坐实,苏家恐怕不用子夜上门,就会毁于这瞬息之间。
江轻鸿很了解苏霆的心情,于是道:“花捕头这个玩笑并不好笑,若是没有证据,这就是诬告。”
听江轻鸿帮腔,花无影大笑。
“你们想听理由,我给出了理由,你们却不相信。不过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你说家父与沈玉春之流有关,人证何在,物证又何在。”
花无影淡淡一笑,活动了活动脖子。
“我不习惯仰着头说话,苏大少若是肯坐下来,也许我们可以聊一聊。”
苏霆与江轻鸿相识一眼。
他现在别无选择,但是他不想再被花无影牵着鼻子走,所以他一步也不肯退。
花无影又笑了笑。
“二位不必这么紧张,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但苏大少若是信不过江公子,那我们改日再单独聊……”
他佯装起身要走,苏霆却道一个“慢”字,猛然坐下。
“花捕头多虑了,若要问我真正能信任的人是谁,恐怕也只有江兄一人了。”
闻听此言,花无影会心一笑。
“江公子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也相信他对朋友很不错,一定不会做什么令苏家名声有损的事。”
苏霆道:“言归正传,花捕头就直说吧,为什么怀疑家父?”
花无影道:“这个案子神捕堂追查已久,我也是中途接手,自我接手以来,从得到的信息之中,我追查到了你们口中那个朱大总管,沿着这条线我又查到了这里。”
“而后,你调查朱大总管,就查到了苏安。”
这一点苏霆是知道的。
花无影道:“苏安是苏家人,这个苏大少不会否认吧。”
苏霆当然不会否认,就算他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但苏霆却道:“他是苏家人,但是就连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加入了子夜。”
花无影眼波流动,道:“听说这个苏安在苏家也不过待了几年,他只是个下人,苏大少不了解也不奇怪。听说之前苏大少还有个贴身的随从,好像叫苏,苏……”
他拖长了声音,不知真的是在回忆,还是在等苏霆反应。
“花捕头说的是苏勇,您还真是无所不知。”
苏霆丝毫没有想回避什么,虽然苏勇死的也不光彩。
花无影淡笑。
“最近这个苏勇好像没有出现过,不知此人何在?”
苏霆胸膛一挺。
“先前我带苏勇去过风凌山庄,他……他不幸遇到了意外,死在风凌山庄。”
“哦?有这回事?”
“是,他是为我、也是为苏家而死,有什么问题。”
“奥,不,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因为我听说这个苏勇是自幼跟在苏大少身边,而苏勇死后,苏大少身边的人就换成了苏安,是吗?”
苏霆有些不耐烦,道:“是。”
花无影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缓缓道:“换个说法,苏勇死在风凌山庄,苏安才有机会接近你。而苏勇死在风凌山庄,也就是死在子夜的人手里,苏安又是子夜的人,这不是很有趣吗……”
苏霆道:“花捕头是在暗示什么吧,你想说,苏勇之死背后还另有原因。”
“或许吧,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令尊在守卫森严的苏家突然暴毙,还被人斩下了头颅,这是我来到此地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苏霆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苏如山死后,一切事宜都是低调处理,他被斩去头颅一事,知道的人也不会超过五个。
但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也知道花无影可能会查,只是他没有想到,花无影会知道的这么早。
“当时我就认定这件事不简单,斩下头颅,这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自从我加入神捕堂,破获大案十十六,小案四十六,悬而未决者三,至于我调阅翻看过的案件也有数百。别人斩下头颅,不会无缘无故。”
江轻鸿道:“那花捕头觉得,理由会是什么。”
“要么是凶手与被害者之间有深仇大恨,杀完人之后还要以此泄愤;要么,是为了掩饰死者身份,混淆视听;再者,某些被雇凶杀人的杀手要取人首级交差,甚至有的杀人者本身也有不同常人的癖好,譬如喜欢杀人之后分尸……”
花无影说的头头是道,苏霆去懒得听他说下去,直接打断道:“孟无常被人砍下头颅,很显然就是为了隐藏身份,这好像没什么值得怀疑。”
苏霆还在气头上,他现在并不冷静,花无影转头看向江轻鸿。
“江公子是否也觉得我说的是废话?”
江轻鸿淡淡道:“花捕头这样的大忙人当然没有功夫说废话,不过您要是能改一改说话绕圈子的方式,我想苏兄或许能更沉得住气。”
他表面是嫌花无影说话不直接,同时也提醒了苏霆,要他沉住气。
跟花无影这样的人打交道,要是沉不住气,局面只会越来越被动。
苏霆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沉下了心绪,调整了态度。
“花捕头习惯了查案,要改掉习惯不容易,倒是我,花捕头是来查案的,我这个疑犯理应迁就。”
他说着活动了活动身体,随手一整衣冠,情绪已完全恢复平静。
苏霆道:“那回到刚才的问题,花捕头反复申明一件事,那便是孟无常被人砍下头颅的始末。我再三思量,头颅被人砍下,只有一个可能,怕人发现尸体有异。”
“头颅被砍下,无非就是不希望孟无常的身份被揭穿,干脆说,最好是骗过目击者,最好人人都认为死的是令尊。这么说,对吗?”
苏霆点头。
“这是案子中最关键的疑点,甚至可以说,这有可能与杀人动机有关。与杀人动机有关,也就是与凶手有关。”
苏霆终于明白了花无影的意思,他陷入沉思,沉重莫名。
花无影适时停顿,道:“我说了不少,江公子难道没什么想说的?”
江轻鸿莞尔一笑。
“那好,听了这么久,我也有很多疑问想请教花捕头。”
“愿闻其详。”
“只凭尸体被砍下头颅这一点,花捕头就怀疑上了苏老前辈,是吗?”
“你认为我的怀疑不合理?”
面对花无影的反问,江轻鸿悠然道:“合理,当然合理。混淆身份,有人希望别人以为死的是苏如山。凶手这么做,自然是要受益,而整件事唯一的受益者看来看去都不会是别人。”
苏如山。
假苏如山就是孟无常,此人暴毙于苏家,而真的苏如山不论失踪多久,生死未卜都代表两个结果。
要么苏如山早就被人害死了,要么苏如山还活着。
孟无常顶着苏如山的名号死了,真正的苏如山就安全了。
流光阁的赃物是从朱大总管手中流出去的,苏安与朱大总管有来往,孟无常死在苏如山的书房,余不达隐姓埋名在苏家做了数年的管家……
一桩桩,一件件……
要强说这些都与苏如山无关,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相信。
莫说花无影、江轻鸿,就算是苏霆也无话可说。
“流光阁……所以不是我咬着苏家不放,而是这件事的核心从一开始就锁定在了苏家。”
花无影长长舒了口气,面上神情似有缓和。
“敢问苏大少,苏老前辈的事……您真的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苏霆沉色道:“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正了正身子,“看来你不仅怀疑家父,还怀疑我。”
花无影轻笑。
“以苏大少的年龄,我当然知道流光阁的事与你无关。但是令尊在整件事之中扮演了很关键的角色。话已至此,不妨直说,我怀疑流光阁的赃物就在令尊手中,甚至可以说,东西就在苏家。”
他说完,仔细打量苏霆的神情,不想苏霆稍一沉吟,却没有再被激怒,只道:“花捕头的联想力真是让人惊叹,这是个很大胆的想法。”
“大胆设想,有时候对破案很关键。”
“可惜设想总归是设想,有了设想之后,还需要证据。”
“所以我才要咬住苏家,咬住你……”
苏霆笑了笑,笑得很是莫名其妙。
“如今花捕头将牌亮了出来,看来是找到了线索。”
花无影微微蹙眉,露出困扰之色。
“哎,正相反,在将二位请走之后,我派人严密搜查了整个苏家。可别说是证据,就连一星半点的痕迹也没有发现。”
神情恍惚有受挫的沮丧,他好似已有些灰心。
若他斗志昂扬,这些话就不该告诉苏霆。
但是就算他和盘托出,苏霆也知道花无影绝不会放手。
能看着即将到手的财宝与功劳飞走,花无影并不是那种人。
苏霆道:“那花捕头现在准备怎么办。”
“现在……现在还有两条线可以跟。”
“第一,继续查苏家、查财宝;第二,调转方向,去查凶手;第三,从失踪的令尊查起……”
“家父?花捕头是不是说错了,应该说查家父的下落。”
花无影含笑道:“非也,查令尊下落是一回事,查令尊底细是另外一回事,苏大少难道不明白。”
苏霆紧紧抿唇,一字字道:“花捕头可真喜欢开玩笑。”
花无影身子向后一倾,正色铿锵道:“苏如山,年四十九,十七岁凭一把快刀扬名。二十前来到此地,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就站稳了脚跟,十年前就成了与慕容世家、双拳门齐名的名门……”
苏霆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花无影道:“没什么。一个大家族开创出一片产业不奇怪,像慕容世家,但是像令尊,单凭手中一把快刀,能创下这样一番事业,可就不简单了。当然,不论是哪个家族,在开创大业的初始,难免多多少少有些不够光彩,且不为人知的过去……我也不是个不通人情的古板之人,毕竟若非调查陷入绝境,谁都不会想去翻查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二位觉得呢?”
江轻鸿不动也不说话。
花无影虽象征性的征询了二人,但是真正能决定事情走向的人还是苏霆。
苏霆道:“我要考虑一下。”
听到这句话,花无影的神情忽然变了,那感觉仿佛是严冬中吹来了春风,大地在刹那都被温暖冰释。
苏霆如此说,不外乎承认他的确知道些东西。
这些东西是花无影感兴趣的,也可能是很多人感兴趣的。
花无影并没有立刻撬开苏霆的嘴,但是他却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单凭这一点,江轻鸿便看穿了一件事。
花无影并没有他口中形容出来的那般走投无路,他只是单纯在找赃物这一件事上陷入了困顿。
像他这样的人,当然有的是办法,但是能走捷径是最好的。
苏家就是捷径,比如苏霆。
他没有再谈苏如山的事,大概是不愿再刺激到苏霆。
现在苏霆的回答证明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有余地就是有希望。
“好,不过大家的时间都很紧迫,我等不了太久,苏大少还是尽快拿个主意才好……”
“大人,花大人!!”
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花无影回眸,见一官差跑了进来。
“什么事慌里慌张的,看不见我正在和二位谈事情。”
“花大人恕罪,刚才守门的弟兄发现,街上有一具死尸。”
“死尸?死的是谁?”
“是个女子,有人说……说好像是苏家的人。”
话音方落,苏霆已站起,大步冲了出去。
江轻鸿也忙跟出去。
花无影坐在椅子上,将已经发凉的茶水喝了下去,才不慌不忙的起身。
他的心情已好多了。
人的心情一好,脚步也轻盈多了。
信步走出来,远远就看见街上围着的人。
有苏霆,有江轻鸿,有官差,还有远远看热闹的人……
雪还没有停,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漫天的风雪悄然落下,仿佛无论天地间有多少的肮脏与丑恶,都会随着这一场雪而暂时消弭。
可是罪恶不会消失。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会有罪恶的存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