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
模仿。
能模仿一个人的笔迹,而且能让本尊都看不出破绽,这并不容易。但是天下之大,能人之多,往往便是存在着许多的奇人,能为常人所不能。
而要模仿人的笔迹,首先便是能得到范本,也就是沈樊本人亲自手书的信件。
那封信虽然不长,但是能将每一个用到的字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对方得到的材料一定并不匮乏。
这封信出现在此处此时,显然是与这地方发生的事脱不了干系。
不论是从沈樊莫名背上子夜内鬼的名号,还是从追杀他的那批杀手来看,或许置沈樊于死地并非主要目的,他们更需要的一个人站出来承担这一切,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到沈樊身上来。
若背后主使是子夜的人,那子夜的人又是如何拿到沈樊笔迹的呢...
沈樊乍到此地,本是为了苏家的婚事,若说有人早在其于华山之时,就未雨绸缪,能获得他的笔迹,加以模仿伪造,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而到了此地之后,沈樊并没有写过什么书信...
洛玉影淡淡道:"冒昧一句,沈公子上次落笔留字是什么时候。"
她是在提醒沈樊,有机会获得他笔迹的人并不多,他现在也是时候平心静气的盘算盘算了。
沈樊似已想到了什么,那逐渐转变的神情预示着他一定想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
他几乎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但是他的嘴只是惊讶的张了张,又默然的闭上了,而且闭得紧紧的。
"我不记得了..."
他慢慢垂下眼眸,眼神之中却有一种藏不住的深邃。
"若是别人有心陷害,机会总是很多的。不瞒姑娘,在下并非文人,提笔的时候也不多..."
他的眼神在飘动,显然并没有心思回答洛玉影的话。
"沈公子记不得就没有办法了,毕竟公子的清白还是要自己上心才是,旁人谁也指望不上的。除非公子真的不怕师门蒙羞,令华山剑派背上不洁之名..."
她的语气淡淡的,声音轻轻的,但是每一句话说出来,都犹如千金之重,当头压下。
沈樊的脸色当然不会好看,他心神不定,仿佛听到了洛玉影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旁的怜儿并不知其中深浅,只盈盈一笑。
"要我说,不论什么样的误会总有解开的一天,不论什么样的谜团也总会真相大白,沈大哥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将伤养好。只要身体好了,总有机会揭穿那些人的真面目的..."
她倒是天性乐观,看事情也简单。
若说洛玉影是来向沈樊施压的,那怜儿就像是来为他打气的。
"许多决断也许只在一念之间,转瞬即逝。沈公子如今深陷险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公子能不能将整件事想明白,找出其中关键之处,摆脱困局。今日是我多言,至于其他...公子可先安心养病,等恢复后再自行离去,告辞。"
洛玉影聘婷起身,不等沈樊相送,已款然而去。
直到眼前人消失,沈樊忙起身。
"姑娘..."
他追到门外。
"多谢,今日姑娘之言,在下一定铭记于心。"
洛玉影的脚步并没有丝毫停留,倒是怜儿回过头,对沈樊甜甜一笑,然后伸手对他摆了摆,示意外面风大,要他赶快进屋去歇着。
转过楼角,洛玉影颇有温感的声音淡淡道:"你好像很关心他。"
怜儿笑了笑。
"怎么了,我关心他不对吗,受了伤就是病人,这个时候需要别人的关心。"
"但是你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与子夜有关,又也许他并不是冤枉的,刚才他的神情很怪。"
"怪?哪里怪?"
"他隐瞒了什么,并没有说实话。"
怜儿眨着眼睛。
"玉姐姐,你是说他没有说实话?"
洛玉影的桃花目一动,冷冷道:"或许他是想到了什么,但是难以对旁人启齿;或许他是察觉到如今的形势对他不利,就算躲得了此时,也躲不了彼时;又或许..."
她嘴角微凝,眼神中忽然一抹淡淡的光彩。
光彩如流星划过天际,眸中之色如一方深潭,浓不见底。
她舒了口气,一团小小的白雾升腾。
廊外,天灰色。
洛玉影抬眸驻足,淋漓的雨丝与出口缓缓的白雾相接,点染成寒日里最寻常的景致。
其实,她又何必对别人的事如此关心,连自己的事她都还顾不好。
慢慢伸出的手纤细柔美,雨丝如冰,落在掌心之中,有一股触手生凉的寒意。
"冬天啊...要来了。"
眉宇之间萦绕起一种寡淡而复杂的情绪,有人喃喃轻语。
怜儿歪着头,似乎还在为洛玉影方才说的话而出神,她回过神来才松开挽着洛玉影胳膊的手,与身边人一同向院外绵绵的细雨之中望去。
"是呀,老人们常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天的天气好像格外冷些呢..."
秋日一走,冬天便要来。
气候自然是一天冷过一天。
"怜儿你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一回到屋子,洛玉影就发了话。
怜儿脆生生应了一句,转身就走了出去。
现在这院中住的人不少,她再不用刻意勉强自己,当她心绪不宁的时候,也可以心安理得的一个人呆着。
雨天一至,许多曾藏在心中的愁绪也不知不觉飞了出来。
望着同一片云,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白九霄、沈樊、怜儿...
甚至洛玉影自己。
大概是晴天的时候,有太多事情要忙碌,太多闲情要操心,太多忧虑要周全...
反而此时,一旦停歇,时间也慢了,很多平时有意无意被忽略的东西就如落潮后的海岸,浮现出凹凸不平,形状各异的礁石。
如果用这一颗颗长在心中的礁石来形容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有人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隐约间,洛玉影仿佛看见这朦胧的烟雨中,一个人单薄的身影走向了自己。
平静的心跳忽然产生了奇异的变化,她屏住呼吸,认真的凝望着缠绵的雨丝之间,那道根本就不存在的轮廓...
短暂的幻影出现在摇曳的雨中,唯有刹那浮动的欢颜清晰分明,陌生而熟悉的悸动像是寒冬之尾破土的春苗,挣脱了所有的束缚纠缠,衍变成一股可能温暖人心的热意。
热意从心底涌上胸腔,化作一团烈火,烧灼着五脏六腑,也将那双失去了灵魂的眼睛点燃。
血红在眼底隐隐起伏,如层层妖异的血浪,一阵阵袭来,撩拨着沉寂已久的心与冰封万年的情感。
这样一把火,足以毁灭一个人,一个世界。
但烈焰烧灼过后,雨中幻影如同泡沫,碎裂成千万尘埃,被风一吹,就消失在天地之间。
风中的凉意飞速席卷,裹携着能将人冻碎的森寒,眼中的血色逐渐褪却,如跌落清池的云霞,很快被平静的水波吞噬无虞。
怅然若失笼罩心头。
她知道的,她终究是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
那个人是属于被毁灭的世界...
手指紧紧握住桌边,指甲在木屑上划出一道道抓痕,洛玉影的心像是被什么敲打着,最后碎成一块一块。
白九霄从梁上倒垂下来,就像是一面白色的旗帜招展。
他本不想出来的,方才一番心烦意乱,若不是天气不好,他早就溜出去了,所以他转了一圈,还是选了一处不会被人打扰的极好之处。
那便是洛玉影屋里的房梁上。
白九霄喜欢在高处,尤其喜欢那种别人看不到,但他却可以将旁人一举一动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地方。
从方才洛玉影回来,他早就躲在了房梁之上。
他盘手仰躺,眼睛就盯着墙角那面网上盘丝的蜘蛛。
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屋子里忽然弥漫起了一团杀气,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从忙于结网的蜘蛛身上移开,他微微侧头,发现屋子里还是只有洛玉影一个人。
而令他惊讶的是那团浓烈的杀气,竟是从这唯一一人身上发出的。
他只看得到她的背影。
一动不动的背影看起来还是如平日一样,但是却有一种浓烈的肃杀与萧索的气息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若不是他曾摸过洛玉影的脉,他一定会认为洛玉影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杀人。
但是洛玉影没有。
笼罩的杀气在震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弥漫的杀气都没有渐弱半分,就算在白九霄探出头来的时候,他赫然看到洛玉影那双失色的瞳孔中闪耀着一种极度憎恨与仇视的光芒。
她的整张脸上找不出一丝血色,盘旋的死气就像窗外的阴霾,久久笼罩,难以散去。她的眼神平静如死水,却依旧无法掩盖心底深处那跃跃而动的狠厉,就像是在她灵魂深处,一直潜藏着一头会吃人的兽。
她原本有着一张绝美的面孔,但此时她的容貌已被眼神中涌动的情感所吞噬,还有她的意识与灵魂,似乎都已被一把莫名的火焰点燃。
那是来自已被毁灭的、地狱的烈火。
直到有什么烧尽了,万丈火焰似乎已失去了支撑下去的力量,她眼中所有的光芒都会被吞噬,她的眼神再度一点一点变成完全的冷漠...
白九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她竟完全没有察觉。
在方才的一霎之间...
她竟像是完全失忆的一般,方才她的躯壳虽然在,但是灵魂却像被掐断了感知,如梦初醒间,肢体传来一阵虚幻的痛觉。
她忽然懵懂的看着自己的手掌。
掌心中,纹路清晰。
她用力握紧双手,颤动的十指间,有一种畏人的寒冷让她整个人都瑟缩成一团。
直到肩上落下什么东西,茫然间抬头,她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眸平静的审视着她,带着一种满满的疑惑。
"喂,你没事吧..."
白九霄的神情很奇怪,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极为陌生的东西。
"我?我...怎么了?"
洛玉影相顾左右,眼神自然的闪避开了对面而来的视线。
慌乱一错而过,她整个人很快恢复镇定。
白九霄直起腰,收回了搭在洛玉影肩膀上的手,他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也没什么,只是你刚才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洛玉影突然转过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
她坐的位置很巧,只要转过头,模样就映在了梳妆台上的一大面铜镜之中。
铜镜里,人影模糊。
失血的手指攀上面颊,从鼻翼一直到眉梢,指尖颤抖着拂过眼睑,直到确定铜镜中那双眼睛还是黯淡的死灰色,她的整个人才从一种惊慌不安中慢慢凝固,凝固成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但是白九霄却没有给她继续辗转或逃避的机会,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温热的手指力气很大,大得几乎将她冰冷的肌肤烫掉皮。
她被迫仰起头,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惊恐不定的紧张。
白九霄的脸贴了过来,就在额前的发丝几乎要碰到洛玉影双目的睫毛时,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喂,你想杀人吧,是谁。"
他的嘴角竟还带着笑。
一种莫名的冷笑,既像是好奇,又像是怂恿。
紧张很快平息,洛玉影只是冷漠的看着他,冷冷吐出几个字。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白九霄眼角一挑,露出怀疑之色。
"怎么会与我无关,这屋子里可只有我们两个。"
"我说了,与你无关,放手。"
最后两个字一出,她本能的想别过脸,却挣脱不开白九霄大力的手。于是她抬起一只手就向白九霄的手肘狠狠打了过去。只是手还没有打到人,已又被白九霄另外一只手擒住了腕子。
"君子动口不动手,和我动手你可占不着便宜。"
"先动手的并不是我,不过你若是想试试,我也不介意奉陪。"
四目相对。
彼此之间,有一种浓烈的火药气在弥漫。
白九霄很仔细的凝视了半晌,两只手忽然同时一松,放开了对洛玉影的束缚,同时摆出一副有些扫兴的表情。
不对,方才的她并不是这样的眼神。
很显然,洛玉影并没有说谎。
不论她要杀的是谁,至少不是他。
随即,白九霄就想到了一件事。
原来在很久之前,洛玉影并没有对叶小蝉她们说谎,她也许真的也在找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她要杀的那个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