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白九霄回过神的时候,叶小蝉已经不在了。
他微微俯眸,看见那片黑影飘落在院子里之后,和怜儿说了几句话,就一跳一跳的离开了。
昨晚叶小蝉穿的是一身夜行衣,听说江轻鸿已经离开,还对她留了话,可是她却连话都没有听就走了。
风凌山庄一行凶险万分,祸福难料,叶小蝉是说什么都要跟着去的。
"这个小叶子,总是这般风风火火的,连我的话也不停完。"
怜儿摇头叹息,然后仰起头高声唤道:"白公子,帮我的忙好不好?"
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口很浅的井,木头水桶又重又沉,怜儿一个人是摇不动水的。
白九霄帮她把水打满,溅出的水花弄湿了他的衣服,他挽起衣袖,忽然无奈的笑了笑。
他好像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
为什么好端端的,他却要在这里替这个小丫头打水呢?
来到这里之后,一切恢复到了之前。
除了偶尔这种提提抬抬的重活需要他的力气,还有被派出去用轻功跑腿之外,他其余时间就是留在这里发霉生锈。而最可怕的是,不知不觉间他竟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这所有的东西与他从前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大相径庭,也许是方才吹风吹得太厉害,他自己不由打了个冷颤。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不正常,行为才会变得越来越循规蹈矩,像只趴窝的老母鸡寸步不离的留在洛玉影身边。
现在洛玉影的危机暂时解除,他刚刚松了一口气,但是现在又多了一个沈樊。不过这些说到底与他又有何相干呢...
一意孤行的是他们,并不是自己。
好在他醒悟的并不晚,于是他晃着伞,转身就向外走。
"白公子,你也要出去么?"
"嗯,出去转转。"
但是白九霄出门之后,不过一会儿,他便又匆匆回来了。
豆大的雨滴从天而来,像是坠落凡间的珍珠,一颗一颗晶莹剔透。
雨越下越大。
院子里的青石板台阶下,水痕已存了薄薄的一层。墙角一方花圃中,几枝枯瘦的牡丹在雨帘中摇曳。
大雨变为瓢泼。
天地之间,厚重的阴云越压越低,这场秋末的雨来得轰轰烈烈,似乎是在向这飞逝的季节郑重告别。
白九霄站在门中,望着窗外雨意蔓延的风景,静静出神。
屋子里,茶香四溢。
夏末剩下的一批龙井,天气渐寒,清茶性寒,喝下去暖意中带着一丝清爽的凉。
洛玉影在窗边看书,连翻动书页的声音都很轻。
怜儿依旧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的样子。现在多了一个病人需要照顾,她的事情就像是多出来了一倍。
良久,洛玉影放下书,站起了身。
"喜欢吗?"
白九霄的思绪从未知的深沉中被唤醒,他微微侧脸,发现身边说话的人竟是洛玉影。
屋子里只有他们。
她是在对他说话。
"什么?"
"我是问,喜欢下雨天吗?"
白九霄身形高大,两个站得很近,近到洛玉影看着他眼睛的时候必须要微微仰面。
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在窗外雨声的映衬之下有些不分明。
白九霄还是听清楚了她问的是什么,嘴角不由一扬。
"你呢,你喜欢下雨天?"
"算不上喜欢,但是也不至于像你这样心情差。"
洛玉影说着,眼神已从白九霄脸上移开。
"下雨天是挺让人讨厌的,被困在这样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里,我实在想不到谁会喜欢下雨天。"
"喜欢雨天的人当然大有人在,农家希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渔家也怕水河枯竭,生计受损...讨厌下雨天的人也有很多,但是你的心情应该与大多数人都不同吧。"
"心情?"
白九霄忽然对洛玉影的话开始有些感兴趣。
"记忆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很多记忆是可以被封存在心里的,只有当某些时候,钥匙才会转动,回忆才会从飞出来。你的那把钥匙...大概是雨天,还有现在手中的那把伞吧。"
此言一出,白九霄眼神中的温淡忽然在刹那间消失,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收紧,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所有的力气都正在从指间流走。
他淡淡笑了笑。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是你想多了。"
"是么,那为什么下雨的时候,你总会格外注意这把伞,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它弄丢似的,整个人紧张到坐立不安。"
洛玉影的眼神再次回到白九霄的双目之间,但是这次先将眼神躲避开的是白九霄。
"下雨天当然会在意伞的,谁会想在有伞的时候还在雨天淋雨..."
他的语气不由加快,像在下意识掩饰什么,这细微的变化被洛玉影无意中捕捉到,她淡淡一笑。
"是啊,你说得对,不过你的伞并不像普通的雨伞,我可以看看么?"
洛玉影认真的凝视着他的眼睛,淡淡的笑意忽然让人生出一种奇妙的悸动,她那双奇异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片星空在闪动。
"没什么好看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得话..."
白九霄的脸再次转向了门外,他不自然的伸出手,将伞横在洛玉影面前。
洛玉影的手慢慢拂过伞身,动作很轻,如青葱般修长的指尖掠过,沿着冰冷的伞身,从伞尖一点一点攀上了伞柄。
不经意间,白九霄的手背划过几星凉意,他的手下意识一松,伞柄便脱手。
好在洛玉影已抓住了伞柄。
随着一声轻响,伞若白花,无声开放。
雨意在外,冷风吹入,伞身轻轻落下,横亘在两人之间,却露出了那双因在意在某些东西而流露光辉的眼睛。
伞身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光洁如蝉翼般轻巧的伞面像是美人的肌肤光滑而细腻,洛玉影用指腹轻轻摩挲过伞面撑起就瞧不见的褶皱,而手柄处已被手掌摩擦光滑处也透露着这伞是一件旧物。
但就在洛玉影的手快触到伞边的时候,白九霄却忙道:"小心!"
他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洛玉影雪白的指尖还是被划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鲜红的血珠渗出,成为万白之中的一点红,刺眼的像是七月的阳光。
白九霄的唇忽然一抖,神不守舍却很大力的将洛玉影手中的伞身捏住。
"好了,没什么好看的。"
他语气有些低沉,有些慌张。
然后他忽然拉起洛玉影的胳膊,将她从门口拉开了很远,一直到了她方才坐着看书的地方。
"呆在这里,我,我去找怜儿。"
他走到门口,脚步一滞,却还是冲了出去。
下楼要经过一条开放的长廊,雨水太大,长廊里已满是水,白九霄忽然觉得周身都被一阵浓烈的寒意包裹。他忍不住垂下头,脚上的白靴沾了水渍,氤氲成一片小脏花,他的眼神空洞而发直,脚步也越来越慢...
长廊变成一条无尽的黑暗,灌了铅一样的脚步越发沉重,却又似乎快得摆脱了他自己的控制。他像是被线牵着的木偶,一路在被什么牵引着,滑向那黑暗的深处。
一种巨大的恐惧从黑暗最深处袭来,他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的怂恿。
他不知道黑暗最深处是什么,却很肯定那是自己无法面对的恐惧。又或许他早已知道在终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整个人开始剧烈的颤抖,残留的意念还在斗争,他紧紧咬牙,那是被吞噬之前最后的挣扎...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天地之间的一切,白九霄的眼瞳之中出现了一团火。
不是火。
是不远处,眼前被闪电照亮的地方,一幕真实而令人震撼的场景投映在眼中,染红了他的眸...
血。
是血。
胃里被搅动,白九霄想要呕吐。
然后他开始作呕,可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干呕。
随着一下轻轻的刺痛,像是心悸,他忽然觉得窒息,随即失去了所有感觉,整个人轻的像是飘了起来...
怜儿撑着伞上楼,走到楼梯拐角,被坐在角落里身上半湿,一动不动的人吓了一跳。
"白公子?你怎么坐在这儿呀!"
白九霄没有回答,直到怜儿又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
"额,没,没什么,屋里太闷,我...出来透透气。"
他的脸色很苍白,苍白的就像是被抽干了颜料的画布,怜儿蹲下身子。
"脸色好差呀,没事吧。"
白九霄舒了口气,摇了摇头。
随着呼吸的调整,他的脸色才渐渐恢复。
"没事的话不要坐在这里,这里都湿哒哒的,着凉会生病的。"
怜儿起身。
这个时候,白九霄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他惊魂甫定的喘息了几下,淡淡道:"对了,她的手划伤了,你快去吧。"
"划伤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怜儿匆匆的走开了。
周身有一种奇怪的麻木感,白九霄吃力的盘起双腿,将所有支持自己没有倒下去的力量都放在倚着墙壁的后背上。
廊外的雨还在下。
"玉姐姐,你伤在哪里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怜儿放下盘子里端着的点心,走到洛玉影面前。
洛玉影的手指已不在流血,这种无不足道的伤口本就没什么处理的必要。
白九霄没有回来。
洛玉影道:"他呢?"
见洛玉影的手无碍,怜儿松了一口气,碎碎念道:"白公子不知道在搞什么,刚才看见他苍白着脸坐在墙角,把我吓了一跳呢..."
"别去管了,他大概需要独处,那个人怎么样了。"
那个人就是指沈樊。
怜儿叹息一声,忧虑道:"沈大哥没什么,不过我担心雨这么大,小神仙怕是不能来给姐姐送药了。"
"带我去见一见吧。"
"玉姐姐要见他?"
"走吧。"
楼梯空荡。
白九霄已不见了。
怜儿扶着洛玉影从楼上下来。
东面偏房。
门开着。
一个背脊挺直,眉目爽清的男子负手坐在桌旁,微冷的眼神也迷蒙在这一片冰冷的雨帘之中。
怜儿已瞧见人。
未到门口,她便脆声唤道:"沈大哥,玉姐姐来看你了。"
沈樊忙回身,站起。
他身上的伤虽多虽重,但是元气恢复得还算快,正常行动也无大碍,所以怜儿照顾着倒没觉得吃力。
喝过参汤之后,他的面色已有了几分光彩,不像昨晚那般憔悴。
"在下沈樊,见过姑娘,多谢姑娘收留之恩。"
沈樊客气的道了一句谢。
洛玉影淡淡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怜儿。这里是怜儿的地方,我同阁下一样,也只是借住而已。"
怜儿笑了笑。
"怎么就是我的地方了,这里虽是我挑的,租住这里的银钱还是玉姐姐的。我呀,只是个身无分文,什么也不懂吃的小丫头而已。"
"怜儿姑娘进进出出,是让她操劳了,这份恩情在下会铭记在心,若是日后有朝一日..."
沈樊说着,轻轻叹息。
"在下的情况不瞒二位,如今有人想要我的性命,有无来日还要另当别论,不过若是在下侥幸逃过此劫,有重得清白的那一日的话,再来谢几位大恩。"
他神情忧心忡忡,眉宇间似有什么化不开的冰冷与忧伤。
看得出,他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洛玉影道:"阁下的事我也听闻一二,公子如今身处困局之中,可曾想过脱困之计呢?"
"脱困..."
他轻叹一声。
"姑娘有所不知,此事牵连甚广,可却连究竟是何人陷害在下,也是并无头绪,哎,华山剑派的声名恐怕就要毁在在下之手了。"
他言辞之中透露出一种淡淡的低迷。
人在困境之中,失意总是难免。
洛玉影道:"公子也不是糊涂之人,只要身体恢复,有精力将纠缠在一起的线头理理清楚,或许总会有想到什么被忽略的细小之处,真相往往就在这细枝末节之中..."
她淡淡说完,声音忽然慢慢一滞,又说道:"事情发生毕竟已有几日的功夫,难道公子就真的没有想到过什么?"
沈樊凝滞的眼波流动。
"看来,姑娘是有话要说。"
洛玉影嫣然转眸,淡淡道:"我只是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
"据说,与公子有关的是一封信。"
"是的。"
"那封信,也是唯一的证据,难道公子就没有想过?"
沈樊当然想过,可是却又想不通。
"那封信确实不是在下所写,可是那笔迹..."
他自知无法解释,倒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
洛玉影凝视上沈樊的眼神,淡淡道:"既然公子肯定那封信不是真的,就说明是有人伪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