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马滑雾浓。
月光终究被厚厚的阴云遮住,乌云压得越来越低,天空之上仿佛有一只雄鹰正在盘桓,它锐利的眼眸时刻盯着人间,寻找着猎物,随时准备凌空一击。
鹰隼俯视人间,又将以什么为猎物呢?
也行,自以为是的人都是其杯盘当中的美味,也是天地间这一盘大棋中一颗小小的棋子而已。
在临安城外一处土坳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动,过了许久,才勉强吐出一口气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一匹枣红色大高头大马竟俯身下来,以最轻的动作从背上又卸下一个东西,但即便它再小心,还是摔得“噗通”一声。
不过好在那地方是一块沙土堆积而成的土坳,所以并不至于把人摔死。
虽然不至于摔死,但从马背上摔下来也并不好受。
一场大战中,洛北好不容易才跟岳雷一起死里逃生,但也浑身浴血,最后时刻还全靠着红珊瑚的神俊无匹才能从重重围困中得以逃脱,而岳雷的坐骑也在战斗中中了箭,最终也没能走出来。
直到此刻,洛北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好像已经全部快要散架一样,酸疼到最后就是麻木,就连还紧紧握着岳雷长枪的那只手也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是惯性下还没有松开手。
他勉强的把岳雷从马背上挪了下去,岳雷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并不是死了,而是早已昏厥过去。
而自己只能让红珊瑚卸下来,像卸货物一样的卸下来。
这一摔差点把洛北的五脏六腑一起摔出来。
洛北现在特别想骂一句什么,但他最后剩下的那一丝力气都用在了咬牙忍住疼痛上面了,等他再睁开眼睛去看的时候,红珊瑚竟然已经飞快的跑了出去。
洛北听了听岳雷虽然处于昏迷当中,身上也有不少伤口,但好在伤口的血都已经止住,而且并未伤及要害,现在他的呼吸也逐渐均匀,反而是自己身上的伤更要严重些。
现在疼痛感已经麻木,但实际上他在厮杀当中至少身中数支羽箭,当时杀得眼红,他便伸手用力一扯,把羽箭从身体里硬生生的扯出来,连同着鲜血和皮肉一起拔出,那场面不但自己都不想再回忆,就连那些围困上来的军中战士都为之胆寒。
不过这一次洛北并未感到意外,因为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少年了,这一次他意识没有消失,一来他不想再刻意逃避,二来他也逐渐发现,人生实在是有太多的无奈,若是只凭他一个小小少年,就只能任人摆布,做一块刀俎当的鱼肉,如果想要改变什么,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无疑,藏在他身体里的那颗杀神珠便是他获取力量最便捷的途径,但洛北也知道,那样的力量实在是不能使用太多,因为他隐约中害怕自己会被杀神珠里面的强大力量和意识操控,如人屠白起,另外还有一点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就是这种力量若是被世人发现他该如何自处?
厌恶、觊觎、恐惧,那些藏在他身上的秘密若是大白于天下,他恐怕终将承受这些如视异类一样的眼神,从此之后或许将亡命天涯再也没有容身之处。
也许连杀生,秦希,赵瑗,还有一起上过战场但心中满是正气的岳飞也无法容下他。
他在如此
复杂的想法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他醒来的时候,一股清凉之意从头顶向全身开始蔓延,他一下就变得清醒许多。
睁开眼时,他就看到了一张马脸,也许是看到他终于醒来,红珊瑚居然龇着牙,打了个鼻响,喷的洛北满脸都是“粘液”。
洛北醒来,却没有因为红珊瑚的行为恼怒,反而想一把把它抱住,在他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个世上与他亲近的人会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将成为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到时候很可能只有红珊瑚或许还有大白还会留在他身边。
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就看到了岳雷,他满眼泪痕的躺在土坳里,不声不响的望着天空。
洛北知道他心里沉重之处是什么,或许比父亲受到诬陷入狱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大宋朝廷早就有人在下这盘棋了,要不然张俊、刘锜等几只大军相距遥远又怎会在最巧合的时间里都一起出现?
那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他们父子一向都是在战场上为国浴血奋战,哪里又有半点私心?
难道连如此不惜性命的保家卫国也会沦为举世不容?
还有就是温青青,她又何辜?若是知道结果,自己又怎会带她前来?让她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大宋军队手中。
他就那样望着天空,嘴唇仿佛变成了干涸的土地。
洛北见岳雷身上多处染血,现在都已经完全干了,就像是染在衣袍上的染料一样留在上面,殷红可怖,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的是当年从栖霞山带出来的伤药,这也算是卓小婵给他留下唯一之物。
他把小瓶倒空也只剩下两颗药丸,先把一颗喂到了岳雷唇边。
“咽下去你的伤好的会快些!”
岳雷惊奇的看向洛北,在他印象当中,洛北一直都是个没有太多主见的少年,虽然他也曾做出过几次令让刮目相看的“大事”,但那些似乎都是形势所迫。
洛北看都没看岳雷一眼,他手里捧着剩下的最后一颗药丸,心中一阵酸涩,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吃了下去。
“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找些水来!”洛北感觉自己渴的快要干枯了,于是说道。
洛北起身刚走了两步,岳雷突然说道:“”“洛北,我想进城见见父亲,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洛北站住了,但没有回头,想了想道:“你身上的伤还很重,虽然止了血,但身体还很虚弱,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上的伤养好,如果你想早些见到岳伯伯就不要乱动,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罢,洛北跃上了红珊瑚,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里四下静谧,周围树影深沉,除了月光之外,很少有人涉足的痕迹,如果岳雷不乱跑的话,短时间内应该是安全的。
他抚了抚红珊瑚的鬃毛,红珊瑚便轻快的奔了出去,不用多说也知道他要去怎样的地方。
果然,不一会儿,红珊瑚就把他带到了一处溪水旁,溪水潺潺,清澈的仿佛有一种从未被尘世沾染的气息。
看到水的一瞬间洛北几乎要从红珊瑚背上跌下来,但目光一扫,他立即又全身紧绷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正坐在溪水岸边的大石头上,好像是一个石像般一动不动,只有手里握着的一把剑明晃晃的吸引着月光。
那人好像也早就注意到了洛北,他把剑摆了摆,说道:“你身上的伤很重,好在我不是你的敌人!”
洛北一听声音竟是如此的熟悉,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遇到熟悉之人,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男子手里的剑早已生了太多的锈,很难想象这样一把剑到底还能不能拔出来?
“叶知秋?”
那人没有回应,更像是习惯用沉默以默认。
洛北知道对方是叶知秋才放心了些,但仍在心里充满了戒备,因为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允许他稍有放松。
来到水边,他双手捧起水喝了两口,水仿佛倾泻入喉,那一瞬间他甚至差点呕吐出来。
解了渴之后,他把身上的衣服缓缓撕开,露出了之前受了伤的地方,他愕然发现,几处深湛的伤口竟都已经开始了不同程度的愈合,却不知道是不是卓小婵留下的药的作用还是其他的什么?
他正在清洗伤口的时候,叶知秋站起身来,望着月光,说道:“不管这月光有多皎洁,照在人世间的千万年来,从未有过改变,这就足以说明这个世界上越是高处便越是无情,这也是这些年来为什么我从不依附于任何人,只与小来游戏人间!”
洛北抬起头来,望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样的话。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现在的你情况更糟,因为在这临安城内外你已经无处可藏,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你和岳雷的画像,只要你们二人一露面就会被当成犯人押入大牢!”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小来她怎么不在你身边?”洛北问道。
叶知秋把剑抱在胸前,说道:“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欠别人的人情,因为人情太大就很难还的清……”
“今天来这里自然就是为了等你,之所以要来等你就是为了还一个我这辈子都还不完的人情,小来她现在在阮红玉身边,就算我回不去……应该也算是个很好的归宿了……”他似乎有种决心,是洛北之前从未有过的那种东西,但这种决心也不同于杨再兴的一往无前,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孤独都最后也许就是灭亡。
“别那么看着我,也不用感谢我……”
“你要还的是谁的人情?”洛北问道。
叶知秋摇了摇头,再次归于沉默,有些话他不想说时谁也问不出。
洛北想象着自己所认识的人中,应该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让叶知秋这样的人甘愿牺牲自己只为还一个人情。
也许阮红玉可以请的动他,但她又怎会如此狠心而为?
“这些事我本不用告诉你的,之所以说了这么多,是我觉得有一天你会变成跟我一样的人,在这个世上越来越孤独,到时候再想听恐怕也听不到了!”
洛北震惊的望向叶知秋,仿佛自己所有的心事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一眼就都被看穿了。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上藏着的那些秘密?”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他所经历的一切又怎会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也许身上的秘密有一天终将被世人所知道,在那样的时候或许将迎来真正的举世不容,甚至连现在还站在一起的朋友也会决裂,可那又怎样?
至少直到今日的无处藏身,他并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