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是从山腹当中盘桓着穿至山下的,洛北先路过了困住自己的那个山洞,里面仍旧很是暗淡,现在看来平淡无奇,四周只是褐色的石壁,但他还是在那里站了许久,才又转身离去的。
这个下山路并不宽阔,但容下两个人还是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很难想象到底是怎样的鬼斧神工开凿了这样一条蜿蜒神奇的道路?
这条类似于山中隧道一路向下,为了让这里也能有些光亮,每隔数步便有一个镂空之处,让阳光可以尽量照进来。
所以,道路虽然崎岖,可洛北走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困难。
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时,外面的夕阳已经换成了月光。
洛北低着头,看到面前有一道影子缓缓跟自己的影子重合起来。
他抬起头时,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仍然佝偻的脊背,可不同的是,原本的一头发髻已经变成了新剃的光头,上面是几个新的戒疤。
了尘看着眼前的洛北,缓缓合十双手,脸上的神情平淡的就像此刻面对的只是万丈红尘中最寻常的人。
他淡淡的露出笑意,然后慢慢的侧过身去,伸出一只手来,给洛北让了路。
洛北刚刚看到“四叔”时,还是微微的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又会在这里再次遇到他,现在想想,当时了然大师让十方去叫的那位“师叔”就是眼前的僧人了。
“洛北施主……”
洛北刚要走过他身边,了尘叫了声。
“若你心中还有恨,了尘可以……”
洛北没有转身,更没有停下脚步,却说道:“那个四叔不是已经死了吗?了尘师傅,难道你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却还要让我陷身仇恨当中吗?”
了尘听到洛北所说的话不禁身子一震,回头望去,就见那个少年早已经离去,化作了一个孤单的背影。
……
而此刻,山峰顶处,观心黄泉里的泉水渐渐收拢,没有再溢出半分,那浑黄的井水竟如西垂的夕阳般缓缓下落。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强劲的风,把那棵巨大的古树吹的一阵惊慌失措般瑟瑟发抖,树梢上茂密的枝叶好像深秋老者一样满眼迟暮,几天前刚刚盛放的白色花朵竟然一夜枯萎,而满树绿叶萧萧而落。
还没有枯黄的树叶落在水面上,旋转、盘桓几秒,落入黄泉水底。
亲眼看着这些变化的发生一直到结束,老僧仍旧端坐在那里,全然一动未动,就像是一座山巅上的丰碑、石雕。
了尘站在老僧身后,没有惊呼,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许久之后,他口念佛号,缓缓而拜。
洛北下山之后,最先在山下接到他的是那个瘦高僧人觉心,然后他才见到了十方和杀生。
一向少有心事的杀生,在看到洛北的那一刻,也忍不住高兴的哭了出来,一头扑进洛北怀中,紧紧抱住他,像是还在怕他突然就消失不见。
洛北也抱着杀生,心中不禁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就在此刻,他才深深的感觉到,这个俗透了的世界并没有那么不堪,至少还有像杀生这样的友谊,不为权不为利,没有阴谋也没有交易。
所以,他为自己所做的决定感到庆幸,前路漫漫,或许还有太多艰难,如此看来要是留在玄青寺中,也许是他最好也最安稳的选择,但他不想就这样面对青灯黄油了断一生
。
冥冥之中,还有许多人,许多事,正在等着他去经历。
看着杀生和洛北抱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像是在笑,小和尚十方眨着乌黑的眼眸,有些不解的抬头问觉心师兄道:“师兄,你说他们两个这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啊?”
觉心摇摇头,微笑着说道:“大概是半哭半笑吧!”
“师兄,你说师父到底跟洛北都说了些什么呢?”十方又问道。
听小师弟提起师父,觉心目光中闪过一丝暗淡,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但他还是对小师弟不失耐心的说道:“有些大机缘是我们看不透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从未说过,但一生坐禅,似乎都在等一个人的出现,不知道如今是否已经等到?是否已经了却了这一世的大机缘?”
知道小师弟听不懂他的话,他更像是在跟自己自言自语一样,如师父当初所说,小师弟心思洁净不染尘埃,也许有一天能成就大道。
他低下头去,看着十方,满眼慈祥的摸着小师弟的光头,说道:“十方你又在为师父担心了吧?师父他老人家不是说过我们都是出家人,该早早看透俗世的生生死死,不以为念……”
十方沉吟了片刻,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师兄的说法。
觉心手里牵着师弟的小手,抬起头来,向寺院背后的那座山峰望去,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悲伤。
他在心头不禁一阵叹气,想道:“难得我还在劝说师弟,可是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能让师弟这个年仅三岁的孩子做到心如止水呢?”
……
洛北和杀生又在寺中逗留一天,这一天里他没有再见到住持了然,就连了尘也未曾露面,寺中的事物仍然是由大师兄觉心处理。
寺院当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还是晨钟暮鼓,青灯黄油伴着阵阵诵经的声音。
因为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所以前来这里进香的人并不多,僧人们大概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们甚至还自己种了个小菜园,每天都有专人全去照顾,那是他们餐食的主要来源,所以大意不得。
洛北差点忘了件大事,那就是岳飞当初交托之物,他请来觉心转交住持了然,虽然现在他也知道岳飞让自己来此大半是因为看出自己身上的戾气凝重,求住持化解,可在临走之前,他还是要把最后这件事办完。
清晨,微微的风伴着杂乱也清脆的鸟叫声,不但没有扰乱寺院里的寂静,更添了几分出尘之意。
今天,洛北和杀生起的很早,这会儿洛北正站在寺院前,望着那幅“机关不露云垂地,心境无瑕月在天”的对联,不觉间竟有些出神。
“心境无瑕……”
“又怎样才能做到心境无瑕呢……”
这时候,传来一阵笑声,他回过头去,就见杀生和十方正在互相追逐着,一边追逐一边笑声不断。
本来杀生年纪就不大,向来心中也没有什么挂碍,除了偶尔无聊时想起无岸大师会添些烦恼,其他更多的时候都是笑笑闹闹,根本也不藏什么心事。
而十方小和尚性子虽然跟他不同,但心境更加纯净,就像是一张不染尘埃的白纸。
听着两人传来的笑声,洛北眼里一亮,忽然明白,原来这便是这幅对联所说的“心境无瑕”,只可惜自己早已做不到这般单纯了。
“他们两个玩的可真好啊!
”
洛北回过头去,就看到瘦高的僧人觉心站在他身后,同样望着两个小和尚,微笑着感叹道。
“是啊,大概也只有他们这样的年纪才能做到这句‘心境无瑕月在天’吧!”洛北也笑着说道。
觉心转过身来,面向洛北,从衣袖里小心的取出一样东西,平平整整的拿在手里,然后缓缓递到洛北面前。
“这是师父让我转交给你的,他……”
“他不能前来为你送别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洛北察觉到觉心眼神里闪过一丝暗淡,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皱了皱眉,问道:“大师他……身体可还好吗?”
觉心摇摇头,平静的笑了笑,说道:“这些日子我也未曾见过师父的面,此物还是了尘师叔交给我的,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向来身子硬朗,想来也不会有事!”
洛北接过觉心得过来的东西,捧在手里,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表面是一块寺院常用的粗布,包裹的很严实,他捏了捏,里面大概是一张纸。
“了尘师叔说这就是岳将军想要的东西,还请施主转交……”
觉心抬起头望着那幅对联,笑着对洛北说道:“当年岳将军也曾路过本寺,在寺中盘桓数日,与师父彻夜论禅讲经,临别之际留下这幅对联,师父深以为妙,故而挂在此处!”
“时光荏苒,想不到这一别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
洛北再次打量着这幅对联,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居然是岳飞当年的手笔。
他将物品小心点收了起来,然后对觉心恭敬道:“多谢寺中这些日子里的款待,我这就与杀生一起下山了……”
觉心目光里含着笑,双手合十,说道:“施主客气,我们就此别过!”
洛北也回之一笑,然后转身叫住还在与十方玩耍的杀生。
两个人走到寺院大门前,各自转头望去,与目送二人的觉心和十方招了招手。
“杀生,我们走吧……”
杀生叹了口气,说道:“这小和尚挺好玩的,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洛北看着他,没想到他居然对十方还颇有眷恋,笑道:“你们出家人不是最讲究机缘吗?要是有机缘,总能相见的……”
洛北和杀生从玄青寺离开后,下了山,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不远处低头饮水的红珊瑚,洛北一吹口哨,红珊瑚立马一声嘶鸣,便向他们二人奔了过来。
最后回望一眼山上的那座寺院,这些日子来到玄青寺中,也算是一段奇遇,他淡淡的笑了笑,再无留恋,与杀生翻上马背,就此赶奔临安。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从他们离开之后,这座玄青寺里发生了很多事。
最让人悲伤不已的就是住持了然大师于寺中圆寂,从此,位于寺院后山那道通往山顶的路也被永久封闭。
了然首徒也就是那个瘦高的僧人觉心继承住持之位,却没有像历代住持那般在后山的峰顶完成交接,一个由住持心口相传的秘密也因此而断了传承。
全寺上下,只有了尘见到了了然大师最后一面,但谁也不知道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数月之后,佛子菩提百花凋零,闻名于世的观心黄泉竟也彻底干枯。
这也意味着,这座玄青寺从此之后,已与天下任何一座寺院没有什么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