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的清晨,卓小婵并没有见到往天早早出现的洛北,于是来到他的住处,他的门敞开着,屋子里也跟往日没什么两样,但洛北和大白居然都不在。
平常,大白和洛北很少一起出门,这两个家伙大概也只是夜晚最安静的时候才会聚到一起,可是今天怎么了?他们难道连习性都变了?
卓小婵把四周和他们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但都毫无踪影。
直到注意到门前的雪地里杂乱的脚印时,她开始有些担心。
这时候已经快至中午,她遇到秦穆川,然后两个人开始一起寻找洛北的踪影。
秦穆川修为精湛,在林间穿行如走平地,但找了很久,并没有洛北的影子,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洛北居然神奇的消失了。
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大白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回来,身上沾了些许墨绿色粘液。
秦穆川手里撵着液体,神色开始变得有些焦急。
因为这种粘液并不是普通的液体,里面竟然含有某种奇异的毒素。
可不知道为什么,大白仍然活跃如初,好像根本没有受到影响,卓小婵为它清洗干净后,对一只猫说了很多话。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对着一只猫问洛北的去向。
大白自然是没有回答她的,不过大白满不在乎的样子倒是很符合它平日里的性情。
就在这时,秦穆川好像有什么感应一样,轻身飞出,正是朝洛北归来的方向奔去。
夜幕终于降临。
天边的月色清冷而明亮,山上的风比白天更大了许多。
冷风吹来,不禁让人把身子紧紧一缩。
洛北告别了蟾月,一个人往回走,一路上他不停的回想着这短短一天里所遇到的事,每一件事都是那么奇异,奇异的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无法想象。
就在他恍恍惚惚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奇快的身影已经在几个惊掠间来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站在月影下,大概也已经看到缓缓而来的洛北,他却停下了脚步。
秦穆川脸色阴沉,目光严厉,他盯着洛北看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责备,在确定洛北脚步平稳,气息如常之后,他目光里露出些许倦怠之意,然后便转过身朝他住处的方向走去。
洛北在看到师父第一眼的时候,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虽然在山上生活已经有足足四年的时间,但在师父面前,他仍然常常会感到一种很强的压迫感,以至于不敢大声说话。
可这一次秦穆川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又是到哪里去了,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有眼神里透出一丝倦意,在洛北看来那也许还带着一丝失望……
风中,留下洛北怔怔的站在雪地里,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久久不能平静。
没过多久,卓小婵就出现在他面前,当见他洛北的瞬间,她眼里含着泪光,可脸上的笑容却说明她许久的担心终于可以释怀,可以轻松下来。
“你这臭小子,也不知道这一天跑哪去了,我们都担心死了你知道吗?”
她知道秦穆川并没有给洛北好脸,所以特意把“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也好让洛北知道其实某人只是面冷心热而已。
洛北抿着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不想骗卓小婵,但他刚刚答应过蟾月不把两人的经历告诉任何人。
卓小婵看他呆站着,一脸愁苦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又从脸到脚的打量着洛北全身,等确定他没有受伤后,才拉着他一路往回走。
这一刻,洛北从心底感谢卓小婵,他知道如果卓小婵再问下去,自己一定会如实相告,可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违背了诺言,虽
然跟蟾月不一定还能再见,但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了一定会无比懊悔。
不知道卓小婵是否看出这一点,所以她没有问,两个人一路说着话,迎着风赏着雪,踩着薄薄的冰。
说的话几乎都是平常在一起发生的琐事,没有一句涉及到他为什么会消失一天的问话。
即便是洛北也能看得出,卓小婵是故意没有提及这些事的,所以他心里才更加愧疚,一路上除了简单的回应这卓小婵,他都是在低着头走路。
天气越发寒冷,可这一刻,垂下头的洛北的心里却是格外温暖的……
山上生活四年,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种堪比家庭的理解和温暖。
……
一场大雪过后,夜空上明月依稀。
月光沉吟如水,好像亘古以来从未变过。
只有时间从未停留,十年,百年,哪怕是千年,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夜深之后,古老的山脉上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山风偶尔发出一声呼啸,像是对世间所有不公的一声呐喊。
但好像从未有过回音,世间的一切在此时都保持了沉默。
风,拂过大地,卷起无数的雪花,雪花在月光下飞扬,宛如梦境。
在某处高大的山巅之上,树林深邃无比。
就算是落叶多已凋零,但在这里仍旧深暗无比,就连月光都无法穿透云层一样的密林渗透进去。
浅雪之下是深厚的落叶,一层层积累,又一层层腐败。
在无数的落叶间似乎从未有过人迹涉足于此,只有几只夜间出来觅食的小兽,他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喘着鼻息在落叶间寻找食物。
忽然,一阵风在密林间穿梭回荡,给阴森的环境里更增添了几分恐怖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什么危险,一只梅花鹿突然长长的竖起了耳朵,目光里露出惊恐之意,然后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还没来得及逃跑,便已经倒在地上。
接下来所有正在觅食的小兽都急匆匆的向林外奔去,再也顾不得还空空如也的肠胃。
惨叫倒地的那只梅花鹿一直瞪着眼睛,眼里充满悲哀和恐惧。
它甚至连最后的叫声都没有发出,鲜血顺着它的颈部不停的流下来。
淌在枯叶间,然后一直流向距离它不远处的某个黑暗处。
最后,梅花鹿身上的血仿佛已经流干,它的全身几乎都干瘪下去,但它还在瞪着眼睛,像是连死也心有不甘,但它的身子却没有再动一下。
没有人会知道在这样一片山林里有一只梅花鹿惨死,就是知道又有谁会在意,因为在这样的原始森林里每天动物之间的生死搏杀本就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这只梅花鹿全身的血液像是被抽干一样,它甚至没有一丝挣扎和反抗。
……
夜色仿佛又深了许多,月亮在云层间穿梭。
山脉深处,绝壁之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山崖前,伫立了许久,他全身漆黑如墨,就好像是天上夜幕被硬生生的撕下一块,落在人间。
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黑暗。
这时候,山间忽然起了风,风吹的黑衣人身上宽大的黑衣不停的飘舞,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将要展翅而飞。
而他挺拔的身姿仿佛就是这山上的一尊石像,在越来越大的风中一直岿然不动。
如果不是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天上露出的月色,你或许会以为他本就是一座石像,一座屹立了百年的石像。
他用另
外一只手缓缓的拉起伸出的那只手上的衣袖,在月光下,露出了他那恐怖摄人的手臂。
借着点点月光隐约可以看见,那只手臂上溃烂流脓,一只一只蛆虫正在上面蠕动,甚至整只手臂上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了这种痛苦,他用另一只手从这只溃烂的手臂上硬生生撕下一块溃烂的皮肉,然后提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的看了看,上面还滴着黑色的液体。
他把这块已经完全腐烂的皮肉丢向山下的深渊,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粉红色的粉末,敷在那只撕下了皮肉的手臂上。
他狠狠的咬了咬牙,好像这一刻才感觉到一丝疼痛。
敷好了药之后,他慢慢的退下黑色的衣袖,把那只手臂再次覆盖。
整个过程好像已经重复演绎过无数遍,所以没有一丝停滞。
直到此刻,他石刻一样的脸上才有了些许表情,那是一种怨恨,深深的怨恨。
他抬头望着苍天,当如水般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时,他甚至有些不习惯。
但他没有低头,就像是一百多年来的每一刻那样,虽然生不如死,虽然与黑暗为伴,但他没有一刻低头,屈服。
这一切都是因为怨恨。
因为怨恨,他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等待了一百多年,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人能够想象他每一天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但他没有放弃,因为他要复仇。
复仇,已经成为这一百多年里他活着的唯一希望。
“叶北狄!哈哈哈哈……你不但骗了我姐姐,更让所有的族人给你陪葬……哈哈哈哈……你死了一百多年,而我在黑暗里痛苦的活了一百多年,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你,等你回来,好来偿还这一百多年的痛苦和仇恨……”
他一边面对夜空疯狂的大笑,一边攥紧了拳头,他手指间长长的指甲嵌入肉里,但他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是你让我变成了这幅模样,就连这深山里的野兽都惧怕我……”
“可谁又会知道,曾经的我……也有过这世上最干净的内心和绝世的容颜啊……”
这世上难以想象的事很多,就像某个晴朗的午后紧接着会有一场大雨;一个灿烂的笑容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杀机;山峰的那边也许是一条大河,也许还是一座山峰;
“现在我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全部都是谎言……你的救民水火是谎言……你的柔情蜜意是谎言……你就是天下最大的骗子……”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仇恨,可以让一个人在黑暗的地狱里忍受一百多年,为的就是等待一个复仇的时机。
而那个人却已经死了一百多年。
他忽然停下咆哮,停下了所有怨恨怒骂,他枯朽的眼睛里好像又闪过一丝光辉。
“看来传言是真的,宿命的轮回又把你带到我面前……杀神叶北狄,这一世还有人再护着你吗?”他的声音变得阴鸷无比,好像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的话语。
仇恨有时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反而不停的在内心深处增长滋生,那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和面貌,甚至还有曾经最真诚的内心。
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总是有着许多为了生存而产生的厮杀,人与鸟兽,鸟兽之间,甚至是人与人之间。
于是,便产生了仇恨,仇恨又演变成一代一代的厮杀,变成一种可怕的循环。
可是如果回到最初,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生存。
也许你会恼恨,自己居然把自己活成了本不该变成的模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