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天愈冷,雪水沿着瓦楞流淌,尚未汇聚成股,复又结成晶莹的冰花。
景仁宫是皇帝表妹、贵妃佟氏的寝宫。如今东暖阁内一片暖香,水仙花伸展叶片,吐露着芬芳。
乌常在静静的跪在金砖地面上,临窗的大炕上,贵妃佟氏已用了两盏热茶,却还是不曾开口说话。乌常在的膝盖渐渐酥麻,失去知觉,但仍维持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既不卑躬屈膝,又不慌乱不安。
贵妃搁下茶杯,穿上花盆底鞋,搭着大宫女甘雨的手,优雅的走到乌常在身边。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挑起秀美的下巴,贵妃脸上笑容温柔,似春花初绽,赞叹道:“这张脸,倒是有三分像她。”可惜只是个赝品,让人过目即忘。
乌常在目光低垂,态度恭谦,并不敢直视贵妃。
“啧,”护甲尖尖的顶端刺破柔嫩的肌肤,一滴鲜红的血珠溢出,衬着天鹅般的脖颈,像极那开在白雪里的红梅,贵妃应景的叹息一声。“默默无闻地埋没在钟粹宫,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样貌。”她毫不错眼的盯住乌常在的眼睛,似是要看进这个卑微女人的灵魂里。
乌常在悄悄抬起眼皮,就见贵妃的眼光似冰箭般射来,狠狠穿透她的一层皮肤。这是场战役,她告诉自己,只要她胜利了,就能享受一生的富贵。这么想着,眼神染了一丝慌乱,身体不可抑制的颤了颤,微微显出一股怯意。
“呵呵呵……”看见乌常在的反应,贵妃捂着嘴笑起来,清脆柔媚的笑声响彻在殿内,那张有七分像孝康章皇后的脸蛋,稍稍露出满意之色。
贵妃收回小指,接过甘露递来的绣帕,擦拭着护甲上的一抹鲜红,笑道:“乌常在,本宫要赏你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你可要接赏?”
一步登天?不,不!即使她心里愿意,嘴上却不能答应。因为,她是淡泊名利的女子,是安守本分的女子。——她是不同的,不同于后妃的汲汲营营,不同于后妃的心机深重。所以,她开了口,声音却没有因出身低微而难登等大雅之堂,反而平稳淡然,一派大家闺秀之风,“奴才从未作此肖想。”
贵妃斜倚在大迎枕上,似笑非笑,好像在嘲讽,又像在哀怜。后宫的女人能不争不抢么?天大的笑话!端看各人的手段高地罢了。她抚了抚旗袍上精美的牡丹纹路,想起仙逝四年的坤宁宫主人,又想起去年册为皇后的钮钴禄氏,浅浅一笑,可说出口的话却像把锋利的刀,直直的戳进乌常在的心窝,“你长了这么一张脸,能偏安一隅么?别说玩笑话了。”
乌常在就像穿了件金丝软甲,牢牢的护住心脉,任由贵妃怎么刺探,仍风雨不动。
贵妃又仰头呵呵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足足乐了一分钟,才渐渐止了笑意,看着如木头人般的乌常在,索然无味的摆摆手,“本宫的话就搁在这里,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跪安吧,本宫乏了。”
“奴才告退。”乌常在磕了个头,强撑着站起来,挺直了背脊,步履不乱的离开。
“哼。”贵妃掐了朵含苞的水仙花,轻哼一声,“倒是个心大的。”
甘雨递了杯玫瑰花露给贵妃,眉心拧出忧虑的弧度,“主子,乌雅氏能用吗?”不会引火烧身吧?
“不怕她的心大,就怕她不敢出手。瞧着吧,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女人,会抓住这个机会的。”贵妃将花朵捏成烂泥,嫌弃的扔在地上,“咱们隔岸观火便是,我倒要看看,最终鹿死谁手。”
“主子,”甘露担心的唤了声,捧了盆热水过来,替贵妃洗手,“您是万岁爷的表妹,万岁待您是不同的。”犯不着与苏墨尔作对呀!最后一句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始终没有吐出来。
“唉。”贵妃叹口气,目光沉沉,“我是皇上的表妹不假,可这后宫的美女如云,我不能靠这层血缘关系立足啊。我要找一个坚实的保障才行。”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垂下头。佟妃容色美丽,体态风流,性格温柔,又是皇帝的嫡亲表妹,占有很大优势。可比起后宫女人来,却有个大大的劣势,那就是体虚宫寒,难以受孕。这些年,佟府不知使了多大力气,找了许多良医、偏方,仍不能根治她的病症。如今,她依然每三日就要喝一碗苦药汁子。
“主子,奴才有个想法。”甘雨挺身向前,出言道:“乌雅氏可为主子所用,那就是……”凑到贵妃耳边,低声说出计策。
贵妃听罢,眼睛一亮,坐直了身体,露出真正的笑容,“好丫头,赏你一根金簪子。”脑海里不断思索着细节之处,并加以完善,务必要一击即中。
乾清宫。
地龙烧得暖暖的,几个宫女凑在一起做针线活。
“主子,您听说了吗?皇后娘娘似乎很不好呢,据说,已是下不了炕啦。”柔紫咬断一根线头,银针在头发里划了划,快言快语道。
红裳啪的一声,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呵斥道:“娘娘的事情岂是你能议论的?该打!”历练几年,红裳老成持重多了。
绿衣仔细的将线头藏好,比划了两下鹅黄色的婴儿肚兜,笑道:“主子,您看我这件肚兜做得如何?小阿哥穿上了一定好看。”
被叫做主子的女子,正坐在炕上看书,她余光朝小肚兜一扫,随即笑了笑,诚恳的赞道:“你的手艺一向是好的。”
千红“哎呀”一声,原来是针尖戳到手指上了,将手指含在嘴里吸了吸,才道:“可惜了这只布老虎。”那只布老虎已填充好了棉花,那灰色的眼珠子纯真灵动,显得憨态可掬,生动形象。美中不足的是,它头上的“王”字上,落了一滴红色的血渍,倒像是一个“主”字。
“我来看看。”绿衣凑过去,端详了几遍,也直呼可惜。
苏锦莞尔,索性合上《孟子》,趿上软底绣鞋下炕,“拿给我看看。”原来她已经怀孕两月,高高的花盆底早被细心的红裳收进了柜子。
抚摸着幼猫大小的布老虎,指尖擦过那滴暗红,苏锦忽的心头一动,察觉到与肚子中的孩子若有似无的联系。“不碍事,用清水洗一洗就干净了。”
千红正待说什么,却见外间魏珠的身影晃了一晃,忙招呼着他进来,对苏锦道:“主子,魏珠来了。”
魏珠甩了甩马蹄袖,恭敬的打了个千,“奴才给主子请安。”
“起来吧,你不伺候着万岁,怎么跑回来了?”苏锦奇怪问道。
“回主子,奴才正是要禀报此事。刚刚翊坤宫的人来传话,说是皇后娘娘身体欠安,请皇上去看看,皇上吩咐奴才过来传话,晚膳不回来用了。”
“哦,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苏锦见他脸色透着些青紫,又道,“天气寒冷,你下值后,喝些酒暖暖身子,别受凉了。”
“谢主子关怀!”魏珠又打了个千,退出殿门,望了望太和殿上的皑皑白雪,双手捧到嘴边,哈出口白色雾气,又快速搓了搓耳朵,这才觉得暖和了些。片刻间,他的思维转了几转,还是缩着脖子,朝翊坤宫而去。
傍晚,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酉时正,康熙冒着风雪回到乾清宫,脱去黑熊皮大氅,在火炉边烤了烤手,待身上回暖了,才走近苏锦。
苏锦左手握着本书,右手执棋子,正在自娱自乐,顺便做胎教。康熙伸头一看,盘腿坐到苏锦对面,笑道:“你倒是自得其乐,用不用朕陪你下两盘?”
“皇上回来了,瞧我,只顾着玩棋子儿,竟没有听到你的声音。”说着就要起身行礼,被康熙一把按住,只听他无奈说道:“别动,哎,怎么说都不听。”
苏锦并不强求,斟了杯热牛奶递给康熙,“这里没有茶,皇上将就着用吧。对了,皇后娘娘的凤体可还安康?”
康熙摇摇头,饮下一口牛奶,香浓细腻的奶水从舌尖滑过,顿觉心下一片熨帖。“钮钴禄氏瘦得脱了样儿,朕都快认不出来了。还记得她进宫的时候,满身的书卷气。正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苏锦放下棋谱,凭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拿本书纯粹是装装样子。“皇上还是抽空多去看看娘娘吧,娘娘见了皇上,心下欢喜,于病情有益。”
康熙捏了捏苏锦的手,取笑道:“朕多去看她,你不吃醋?”
一股淡雅的清香传来,苏锦怔了怔,原来天子回宫之前,曾沐浴了一番。至于为何要沐浴,大家心知肚明。她扯出一抹笑,“我天天儿都能见着皇上,又何需吃醋呢。”
“你舍得朕,朕却舍不得你们母子。”康熙挪到苏锦身边坐了,将她拥入怀里,大掌轻轻的抚摸她的小腹,柔声道:“宝贝儿,你可要快快长大呀,阿玛教你读书写字,骑马射箭。”
苏锦按住那双火热的手掌,靠在他的怀里,笑道:“皇上真是好为人师!您不是教着太子爷吗?怎么还不够?”
“太子是太子,咱们的儿子,我定要亲自教导的。”
苏锦犹豫一瞬,咬咬牙,还是试探的问道:“玄烨,咱们的孩子出世后,你是如何打算的?”顿了顿,又道:“我不想让他上玉牒……”
“瞎话!”康熙轻斥一声,“朕的孩子怎么能不上玉牒?锦儿你……”
苏锦打断他的话,解释道:“你先别生气,我慢慢说给你听。”便长篇大论的抒发自己的想法,左右不过是为了皇帝和孩子着想。
康熙这才慢慢平息了火气,反过来安慰她,“你别多想,朕自有妙计,必不会委屈咱们的孩子。你现在只要吃好睡好,把身子养得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我再受不了那种无措与恐慌的感觉了……”赫舍里的遗容历历在目,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我听你的……”苏锦叹口气,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