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不恨我呢?”
天衢仙君喃喃问。
“若不是我当初作出那等下作的事, 若不是我误信谗言给你灌下‘忘忧’,你根本不会遭遇那些惨事。我应当被你千刀万剐,我应当被你碎尸万段,可你……为什么偏偏是无?”
白发仙君神色凄婉, 那并不像是对另外一个人的询问, 更像是绝望之的自言自语。
他不会告诉季雪庭, 自那一日他在镜境之看了当初的那一切,一夜之间, 他满头青丝尽作华发, 神魂迸裂,心魔丛生, 此仙界再也有那个焦躁绝望日日徘徊于六合八荒苦寻残魂的仙君, 只有一个疯疯癫癫,固守在玄穹深处的活死人。
他吞噬并且镇压着日益增多的天魔, 日日夜夜被心魔啃噬杀戮, 在悔恨度过那么多冰冷的岁月……
他自知自己永远都不应该也有资格再出现在他的阿雪面前。
然而终于还有有那么一天,有位修为极差,灵力低微的候补仙官, 一步一步踏进了天之内。天衢仙君有忍住, 他告诉自己, 他只是看阿雪一。
……
“往事不可追。”
季雪庭叹了一气, 他看了天衢一,面色无喜无悲。
“恩怨, 爱恨,亏欠,失……几千年前的那笔烂账早就已经算不清了,我如今也早已不想再算。天衢仙君, 同的话我也说了许多次了,我如今既已修行无,与你便再不可能有旁的纠葛。我观仙君如今沉溺旧,实有真灵蒙昧之患。正所谓既有妄念,便遭浊辱,贪求不足,自然常沉苦海,这般下实在不妙,还望上仙早日回头,拾慧心。”
说完他多看了天衢腹部一,神微沉,又:“待此间事了再回天庭,上仙与我便不要再见了吧。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要更好一些,想来太常君也能体谅。”
话音落下,季雪庭解开了禁制,往洞外走。
天衢伸出一只手下意识地想要拽住季雪庭,可了最后指尖一僵,还是什么都未曾抓。
……
季雪庭归来时,鲁仁正战战兢兢地守着面前五感被封的孤魂不敢动弹。
之前季雪庭走太急,鲁仁猝不及防间便被塞了阿青这么一个跟幽岭娘娘庙相关的关键人物,又惊又怕,苦不堪言。
他自知自己在对待凡间妖魔鬼怪这点上十分不在行,偏生吴青年姿态容貌又生俊俏,这般不动不吱声的与他这么个酸腐秀才面面相觑呆立于小巷之,竟然还十分引人注意。无奈之下鲁仁只能留了纸鹤带信,自己拖拽着吴青在连阳城边的贫窟找了个一座破极了的土地庙暂时安顿下来。
又因为他如今对那神像破庙都生出了忌惮之心,便是找了地方也不敢进庙,只敢在院子里蹲着。季雪庭赶时候看的便是这么一副可怜兮兮堪称凄凉的场面。
“季仙君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见季雪庭现身,鲁仁感激涕零扑了过来。
“你快看看,这鬼怪身上的封印是不是松了?他是不是在打什么鬼算盘,我怎么瞅着他瞪着我,这么吓人呢……”
鲁仁紧张兮兮地说,一直此刻才忽然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探头往季雪庭身后望,“等等,天衢上仙呢?他,他腹之物难不也出了问题?”
一边说着他一边力地按住了自己肚子,险些哭出来。
季雪庭若无其事地拍了拍他肩膀,安抚:“天衢上仙想要自己静静,稍后便回来了,鲁仙友倒是无需担心。至于吴青,他五感都已经被我封住,便是把珠子都瞪出来也看不你,更是必要这般紧张。”
说完季雪庭便往吴青那边看了一,心下顿时了然、
倒也不怪鲁仁对吴青这般忌惮,作为一个五感被封又落入敌手的孤魂鬼影来说,吴青看上确实有些太过于冷静了。
此刻他正垂着头半靠在破庙的断墙之上坐着,面容平静,好似小憩。对比起来,反而是季雪庭身边某位天庭书吏,看上要更凄惨狼狈一些。
季雪庭眉梢一挑,一捏手诀直接解开了吴青的五感。吴青睫毛簌动,稍稍偏头朝着季雪庭瞥来,空洞洞的瞳孔逐渐显现出一微亮。周遭的环境早已变了,吴阿婆无影无踪,站在他面前的只有季雪庭与鲁仁两人。
他四肢被定,动弹不,然而此时此刻,吴青依旧像是在自家小院里一般神色淡然。
“你看上倒是冷静,”季雪庭,“能有这般心性的修者可不并不多见。若是我猜错,‘吴青’应当也不是你的真名吧。你既然有心要与我们合作,为什么不告知我们你的真名?”
季雪庭问。
吴青注视着前破庙,淡然地回答:“你说错,吴青确实不是我的真名,但是,我也办法告诉你究竟是谁……”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在喝下忘忧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忘记了我的真正名字。”
“忘记了?”
“错。”吴青脸上表很淡,可神却缓缓浮现出一抹悲凉,“我只记,无目鬼告诉我,我就叫做吴青。他说,他的本体便是青木,所以我的名字里也应该有这个字,这的话,无论我究竟身在何处,无论我是生是死,我都永远带着他的烙印。”
“好变态的妖魔。”
鲁仁听此处,不由咋舌。
季雪庭皱了皱眉头,猛然压下自己脑海浮现出的某些片段,又将注意力集了吴青身上。
“你要我们替你除掉无目鬼,可此时又告诉我们,你早已忘记前尘往事。这位小兄弟,你可知,你这番说辞听上可真是……十分可疑。”
吴青微微颔首,坦然:“那是自然,若是异地而处,我恐怕也不会相信我自己。但是,事如今,我还是希望你们信我,毕竟若是有我的帮助,你们绝不可能找那只无目鬼,而且你们的时间不多——”
季雪庭:“时间不多?此话怎讲?”
吴青抬起头望了望天色。此时夜色已深,半圆的月亮辉光四射,将大地照一片冷清寂寥。
“下一个满月便是几十年来难一遇的血月。季仙君若是不信,问一问天庭便知。血月之夜,自古以来便是妖魔血脉沸腾,邪气奔涌的时候,这位仙君腹的胎虫暴动不休,甚至可能破体而出。若是那……”
说此处,吴青声音渐低。
他并未明指,目光却直直地对准了一旁的鲁仁,后者的脸色顿时变惨白若死。
根本就不需要询问天庭,自天下灵脉大乱之后,但凡遇血月,天上凡间都将陷入灾难之。在天庭当值这么多年,鲁仁早已对接下来几百年的血月时间了如指掌。早在这之前他便已经提醒过季雪庭要小心血月,以免遭遇妖魔□□。他之前只当血月之夜会叫他身上多上许多不该有的差事,却不曾想血月如今竟然变了他自己的催命符。
“怎,怎么会……无目鬼既然在我腹放下那甚劳子胎虫,难就管不住它吗?!”
鲁仁紧张过度,声音一下子变格外尖锐。
察觉他气息不对,季雪庭连忙示意他冷静。
“既然如此,劳烦你告诉我们,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
季雪庭问,他的声音平缓和煦,仿佛他真的就信了吴青一般。
“青木乃是至阴至邪至煞之物,而且它修行多年诡计多端,若是寻常手段,即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根本不可能找它的真身。”说这里,吴青微微垂眸,“然而,无目鬼为了操控连阳城诸多分神,以自己的木芯为符,分别在四个方位钉下了魂楔以布下阵法。只要收集齐它的木芯,将其合四为一,我自然有办法能够追寻它的本体。”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说此处,吴青甚至微微俯身,以指为笔,直接在院沙地之上勾勒出了无目鬼所阵法的草图。
“请看,这便是它在连阳城内布下的阵法。”
画完草图之后,作为鬼影的他已然有些力竭,身形渐渐也变有些透明。
吴青所言,季雪庭原本只听三分,可这时候他目光落在地上的草图上,神色却不由一凛。
“这阵法倒是别出一格。”季雪庭。
说完便察觉鲁仁在一旁多看了他一:若这阵法是真,“别出一格”这个词来形容它确实有些太过含蓄了。
季雪庭佯装不知,继续:“虽然阵策上来看十分怪异,不过但看落阵手法和脉势,能够绘制这种阵法的人,绝不可能是妖魔。”
说话间,季雪庭又多看了地上的草图一。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修仙家的笔法。敢问小青公子,你可还记无目鬼究竟是何处来这的阵法吗?”
吴青的神色有一丝恍然,良久之后,他喃喃:“是我……应该,是我交给它的。之前我与它关系一直都很好,可是我早就不记,我为什么……要把这害人的阵法告诉它了。”
这话回答实在含糊且可疑。
若是按照常理,季雪庭应当细细询问下才对,可季雪庭听完后,却压根不曾再开,而是挥手施法将吴青直接纳入专于收容魂魄的魂瓶之。
将魂瓶封细细打上封印,确保那魂影绝不可能自行遁出。鲁仁长长地呼出了一气。
“总算是把他给封了,这人实在怪异紧。”
见季雪庭神色淡然不曾搭话,鲁仁不由自主又开始嘀嘀咕咕了起来。
“他说什么,那阵法是由木芯为魂楔布下,这未免也太荒谬了,绝对是假话。对于木精之鬼来说,木芯便如同仙人神魂,修者金丹,即便以妖邪之身抽了木芯也不至于身死魂灭,但也会元气大伤。这等要之物,怎么可能叫人抽出来以布阵法?这根本就说不过,太假了,实在是太假了,而且这阵法也邪气紧,虽然落笔确实像是仙手笔,可这内容却……”
鲁仁盯着地上草草绘的草图,越说眉头皱越紧,最后连声音都渐渐消减下。
“这个阵法是行通的。”季雪庭见他有出神之态,微微挑眉,一挥袖唤来一阵晚风,直接将地上的阵法直接抹了。“也只有这阵法,木芯为楔,无目鬼才有可能如此行事。别忘了,连阳城可不是瀛城,这地方仙大派林立,且时常有天庭仙官在此停留巡查,想要在这种地方不动声色摄取凡人的神魂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一边说,季雪庭一边想起了自己先前所窥见的无数剑光。
无目鬼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这么多的分神藏匿于连阳城,细想之下,当真叫人不寒而栗。
“要说起来,这阵法的布阵手法,倒让我想了一个老熟人。”
季雪庭喃喃说。
那剑走偏锋,邪气凛然的阵法,让他脑海忽然浮现出一身影。
那是一个永远身穿锦衣,披金戴银,恨不把自己装扮一只翩翩起舞花蝴蝶般的浪荡青年。
“君一。”
季雪庭的目光落在了怀来收纳吴清的魂瓶之上。
之前未曾想倒还好,如今想来,愈发觉那年眉之间,确实与那人隐隐有所相似。
“君一?真奇怪,这名字好生耳熟。”
鲁仁听这名字,不由开。
季雪庭看了鲁仁一,:“耳熟是正常的。那家伙终年都在仙各处的通缉令上,想来也应该通报给了天庭。”
“等等,你说的是——”
“就是那个君一。”
季雪庭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忽然觉胸魂瓶变有些沉。
若是君一,那么无论是这诡异的阵法,还是那与青木之精相交甚好的行事……一下子都能对的上了。
毕竟君一乃是这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大奇葩。此人并非妖邪鬼怪,恰恰相反,他还是个修为极高,只差一步登仙的修者。然而他行事诡异莫测亦正亦邪,时有出格之举,以至于好端端个仙大能,却时不时地要被自家人士喊打喊杀,追杀不休。
即便是以季雪庭这等修行无,心如古井平静无波的人,如今回想起与君一相交时对方搞出来的烂摊子,也不由面色微微发青。
哦,对了,当年君一身边,似乎确实跟着一个身形高大,行事木讷的年。
当时君一唤他什么来着?
【大傻子,还不快给老爷我捏捏脚!】
【蠢货,跟你说了多次,你这种弱鸡就乖乖蹲在角落等大爷我来救你,你冲出来除了送死还能干吗?哭什么哭,烦死了,滚远点——】
【笨木头,来,笑一个给爷看看。】
【笨木头,不是跟你说了,抓紧我,再走丢了你哭死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了!】
【笨木头你看他干什么?怎么,有人在旁边你就害臊了?陪老子睡觉而已又不是睡——算了算了,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
季雪庭目色微沉。
若是“木头”那个称呼并非骂人,难不当时君一身边跟着的年便是如今的无目鬼?
想此处,季雪庭有些恍惚。
当年他不过刚刚修行,初入人间,时常被君一诸多奇葩行径弄焦头烂额,实在是顾不上留意那个如同影子一般无声无息跟在他们身后的年。即便是如今想起来,脑海也只有一个格外模糊的印象。
他只记那个年虽然总是被君一呼来喝,却未露出过半点怨憎苦恼,反而对那个花蝴蝶一般徒有其表的家伙言听计,乖巧甚至叫人心生不忍。
而君一那种乖张怪戾之人,身边带着那么一个跟他格格不入各种碍事的笨拙年,其实也能说明,他们两人关系异常亲密,绝非一般。
这便是如今吴青所言的“相交甚密”么?
“这,这也太荒谬了?”听完季雪庭说起往昔之事,鲁仁满脸骇然,“若是按照这么说,那君一当初忽然销声匿迹,竟然不是因为罪人太多终于阴沟里翻船被人弄死了,而是因为跟无目鬼反目,然后被抽魂洗脑改头换面,变了方才那个吴青?”
不等季雪庭回答,鲁仁连忙摇头:“应该不可能吧?君一之名我在天庭都有所耳闻,诸多仙官都说他但凡是收敛些,一旦飞升恐怕就是上仙之尊。可吴青如今只有一鬼影苟存于,若他们两人当初真的那般亲密恩爱,怎么也不至于如此。”
季雪庭听此处,不由一笑。
“恩爱时候自然是觉浓蜜意,此志不渝,但日久天长,便是再恩爱的人也终究难逃相看两厌,怨憎难消的命,当年我与晏——”
说这里,季雪庭猛然噤声,与鲁仁的对话自然也是戛然而止。
偏巧在此时,那鲁仁忽然一扬手,紧接着就冲着季雪庭身后招呼了起来。
“天衢上仙,你总算是回来了!”
季雪庭慢慢转过身,正好看院墙之外的白发仙君正站在不远处,直直地看向自己。
很显然,他也听了自己之前那句未曾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