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记载稀少, 不过先前也曾有先例,山灵被玷污之堕邪崇……”
青石阶上,鲁仁脸色凝,一边爬台阶一边拼命地自己的记忆中翻找着记录。
“不过会堕落邪崇的山灵本身妖性就更一些, 虹行乃是上三等的瑞兽, 灵气浩荡, 几千年前甚至能代风雨两师布云行雨。便是退一万步,自天地灵气不稳, 那虹行一族就幽隐了。它们这样的上等灵兽, 可能会是区区山野之民可以捕捉困住的,再了, 连我都不知道虹行会有那样的弱点, 一个寻常游方道士又怎么可能知道……”
“鲁仙友不必太紧张。”季雪庭忽然口打断了鲁仁的喋喋不休,“不过是邪歪道的雕虫小技已, 这其中也许真的是有么人想要通过先前那场傀儡戏, 向我们透露线索。不过我方才细想,还是觉得那个故事中疑点,想来应该是隐于背之人故意放出来动摇我们心的。”
尤其是看到鲁仁这般慌乱, 季雪庭心中暗暗叹气, 只觉得面那种法的可能性显然是更大一些。
鲁仁这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猛然间变了脸色, 随便双唇紧闭,再不言语。
三人沉默着顺着人流一路爬上了半山腰, 总算台阶尽头看见那座山庙。
看上倒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庙,既不是别豪华,也不上寒酸。若是不考虑青州和瀛城的异样,还有先前那忽然出现他们面前的傀儡小戏, 作天庭正儿八经册封的山老爷,季雪庭这会儿本应该挺满意自己的办公场所的。
山庙惯有的青瓦,白墙,庙前有香炉,内里已经被燃尽的未燃尽的香插满了,庙内有供桌,龛之中影影绰绰供奉着一座木雕,香火太旺,雕像的眉目便也模糊了延绵不断的烟气之间。
“太好了!进到庙中便是你的地界,季仙友,你赶紧进,然跟上面的人一,让人派个驱邪镇魔的武下来,将这乌七八糟的鬼地方好生清理一下。”
鲁仁看着山庙中的场景,面色稍松,这般完便想要往那山庙中走。
然还没走出两步,面前却骤然横了一把未出鞘的凌苍剑,拦住了他的路。
“鲁仙友,稍安莫燥。”
季雪庭柔柔道。
话间却是一手持剑,一手将伸入怀中,又十分奢侈浪费地抓了一把纸符出来。
“季仙官可是发现了么?”
看到季雪庭动作,鲁仁战战兢兢问道。
“这个嘛……不好。”
季雪庭笑眯眯地道。
纵然没出来,但那种感觉却是格外鲜明的。
刚才那一刻,季雪庭甚至有点奇怪鲁仁没有察觉到那种鲜明的异样——就像是隔棺材板子里,看不见却隐隐溢散来的一股子腐臭气息,正环绕着面前这座看似人声鼎沸,香火旺盛的山庙。
对比起来,宴珂反倒是更加敏锐一些,早看到山庙的一瞬间,季雪庭便可以感觉到这少年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每往前走一步,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抗拒和厌恶就更加明显一些。
“别怕。”
季雪庭轻声道,明明宴珂身上用来防护的符咒与纸兽已经够多的了,季雪庭却还是下意识地又从掌中抽了几张出来,放了宴珂的掌心。
“……只是担心待会出问题对你看护不周,你别多想。”
就像是忽然想起了么,季雪庭赶忙又补充了一句。
“谢谢。”
少年仿佛对季雪庭的冷淡一无所知,捧着那符咒,一改之前紧绷面庞,仰着头甜甜蜜蜜地应了一声。
季雪庭甚至都不敢看宴珂此时的眼,连忙转过身子,按着剑戒备地走入山庙中。
踏入山庙之……
么都没有发生。
祭拜的人依旧祭拜,磕头的人也依旧磕头。
同样的,哪怕是进到庙里了,季雪庭一行人依旧是没办法连上天庭的通讯,更也没办法与外界联系。
鲁仁那从天界找个武来扫荡一切妖魔的计划落空,顿时垮起了脸哀声连连。这般喋喋不休抱怨了许久,鲁仁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他回过头,正看到蒲团之前那个白衣青年双手环胸,仰头看着民众供奉的“山主”塑像,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
鲁仁不自主循着季雪庭的目光也往那雕塑上望,不看还好,细看之下,不自主又始冒青筋。
这世间供奉庙中的,无论官职大小,多少都是上天庭通明殿里挂了号的正经仙,也正是因如此,民间供奉像,无论如都得仔细小心,诚心塑像。
哪怕是么犄角旮旯里的土地老爷,塑像雕成时至少也的用正经墨汁画好五官衣饰,雕塑前再不济也得供上几个馒头野果,以表诚意。
然,这瀛城山庙一座有墙有瓦的正经庙,民众跪拜供奉的却不过是个粗糙雕琢的粗糙木偶,即便是以纯粹路人的角度来看,也能看得出这木偶雕得随便草率,五官位移,肢体粗糙,左手是四个指头,右手却有七个。
“不像话,这真不像话,这种东西这么能摆进山庙呢,这他妈根本就是随便从路边找了个木头桩子放进来了吧?”
鲁仁气得打跌,一旁季雪庭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啊,没错,其实就是个木头桩子。”顿了顿,他又笑道,“这是韩瑛自己削的。”
季雪庭依稀还记得这尊雕塑。那也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当时稚春已与他还有韩瑛都混熟了,昔日被磋磨得小猫仔一样的小孩长成了青葱可人,单纯稚气的小少年,满心之中都只有自己英明武的哥哥。然,韩稚春毕竟与常人不同,哪怕他又一次抓着韩瑛打滚,想要与自己最心爱的兄长一同骑马出游,仗剑江湖,也终究未能如意。
韩瑛便是再肆意妄,也不可能真的带这个痴傻弟弟游历江湖。一别之再回家,才发现看似痴傻的稚春竟然还记仇得。韩瑛到家许多天了依旧生着闷气。当时……对了,当时韩瑛想讨稚春的欢喜,又想到那孩子痴迷傀儡,便捋好袖子,打算亲自给稚春雕个傀儡出来,没想到他号称旁左道无一不精,唯独这雕木头却实不行。千辛万苦做了个木头人偶,放到稚春面前,直接就把稚春吓哭了。
来……
来季雪庭却实记不清,韩瑛与韩稚春这对吵吵嚷嚷的兄弟最是如和好的。
他本以,以当初那少年的高傲性格,大概早就将自己难得一见的失败作品烧成灰烬了,却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会这里,再一次看到了那尊因太丑让他记忆深刻的木偶。
“若是我猜得没错,应当就是韩瑛随意放了个木偶这里供人祭拜吧。反正我之前,这山主之位不是一直空缺吗?他此处备受爱戴,民众想来也不会有么异议,这丑雕塑,看久了,恐怕也就习惯了。”
“这……这不应该吧?这般离经叛道之事,倒不像是韩城主会做的。”
鲁仁茫然道。
季雪庭却并不意外:“你是不知道——这般不恭不敬,不畏佛,才是他应该有的性子。”
话间,季雪庭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了多年前那个满脸桀骜,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能把天都捅个窟窿下来的少年剑侠的模样。
……好吧,一定要的话,倒确实是与韩瑛如今那副两鬓微白,疲倦沉稳的中年模样合不到一起来。
季雪庭还回忆往昔,并没有注意到身侧宴珂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占据了山位置的雕像。
那本应该有阿雪的雕塑才是。
天衢仙君心中想道。
可如今那里,却只摆着一样被人随手放上的丑东西。
天衢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生气,他也没有觉得自己失控,他只是单纯觉得这场景实有些碍眼。
几道极细的黑影倏然从“宴珂”的影子中分离了出,烛火摇曳之间窜上了那坨坚硬的木像。
“咔嚓——”
下一刻,摆放龛之中的木偶忽然发出了一声脆响。
然,便无人碰触的情况下倏然化了一大捧四散崩落的木屑。
“啊啊啊啊——”
“像——山老爷他炸了——”
……
这样忽如其来的变故,让山庙内那些原本正诚心祭拜山的老百姓们顿时乱成了一团,尖叫的,推搡的,逃窜的,内里的人惧怕想要逃出,外面的人想知道山庙里究竟发生了么,两拨人顿时庙口挤一起,争吵不休无比混乱。
季雪庭自然也被突如其来的事故吓了一跳,本能地护着宴珂往山庙角落躲过。
然就此时,他被一个慌乱躲闪人群的少女地撞了一下。只不过那人毕竟是个平凡少女,季雪庭却是修行之人,这么一撞,季雪庭身形不动,那少女却差点直接飞出。
“小心!”
季雪庭低喝一声,一把扶住了那少女。
然这样一来,他也同时对上了那少女惊慌失措的面孔。
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也是一张季雪庭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这里的脸。
那个少女,分明就是本应该被猖吞噬的穷苦少女刘阿花!
然这一刻,那本应尸骨无存的女子,却又一次地出现了他的面前。
季雪庭的瞳孔倏然一缩,正要抓住刘阿花,背又是一股人潮,直接挟着那姑娘从季雪庭眼前一闪。
待季雪庭再抬头时,人群中早已不见了刘阿花的身影。
该死。
季雪庭心中暗骂一声,来不及多想,反手往身那两人身上各贴了一道护身纸符,道一声:“我追个人!”,紧接着便提着剑直接追了过。
庙中此时人杂混乱,即便是季雪庭,也只能勉强捕捉到阿花的衣角,然挤众人强行向前。
这样七拐八拐,一番推搡,等到他好不容易挣出人群,阿花的踪迹却早已消失,他自己却是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山庙的堂。
跟无比嘈杂混乱的前殿相比,堂显得格外僻静阴暗。
且堂四周,正密密麻麻伫立着无数傀儡人偶。
那些傀儡或大或小,或精致或简陋,有些看着都已经不知道放这里多少年了,连脸上的油彩颜料都早已褪色,用来卡住活动下颚和关节的弹簧机关也早已松弛,灰扑扑的人偶只得松松垮垮斜靠墙上,下巴张,露出黑洞洞的嘴,仿佛惨呼一般。
当然,也有的傀儡全是崭,眉目衣饰都精无比,站那里若是不仔细看他脸上细细的缝隙,简直就跟真人没有么两样。
但无论怎么样,当这一样多的傀儡漫天遍野占据了四面墙壁甚至连天花板上头挂得密密麻麻的……看上多少有些诡异。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凌苍剑直接出鞘,跃入他的手中。
他慢慢退,正待退出这诡异莫测的地方。
面却忽然有人口道:“这些都是替身傀儡。”
季雪庭猛然转身,剑尖直指那人。
待到此时,才看到来人身穿一件看不出样式的青袍,面上罩着一顶面具,看不出容貌。
“青州贫瘠,百姓难以过活,所以大多数都要外出讨生活,且这些人一走……十之八九,是要客死异乡回不来地。只不过人死外面,魂魄孤苦无依,也实难熬。于是青州人便额外多了一个习俗,一个人若是即将离家乡远行,便要提前做好一具替身傀儡供奉庙宇道馆之中。有了这傀儡,即便是人真的死了,身体却等同于已经魂归故里,不至于无法安息。”
从声音来听,这面具人听着倒是个青年人。
“别紧张,我就是看你误入此处,怕你被这些傀儡吓到,才意口解释的。”
面对季雪庭的剑,那面具青年态度却是镇定,声音里甚至还蕴含着一股奇异的温柔。
“我可没有被这些傀儡吓到,反是你这种藏头露尾之人,让我有点心慌。”
季雪庭也平静地道,手中剑不偏不倚,依旧指着那个面具青年。
“阁下若是真的打算让我安心,不如取下面具?”
季雪庭又补充道。
“你的戒心,倒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那人面具之轻笑了一声,然便真的如同季雪庭所要求的那般,伸手慢慢取下了脸上面具。
“阿雪,都这么久了,你么时候才能让我魂魄安息呢?”
幽微的烛火闪烁,时不时发出细小的声响。
青年有着一张极深刻且俊的脸,肤色却是只有死人才有的青白之色。
他的唇边笑意依然,口话时,却还是能看见唇齿之间沾染的黑血。
“当初你的那位好慈郎以你饵,诱我夜奔三百里,强袭回宫,只想着救你。我因此力竭被捕,最被送入祭天台,千刀万剐以祭朝。”
青年柔声道,每一句话,便往前走一步。
到了话尾,人已至季雪庭的面前。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向季雪庭的面颊。
“这个仇,你帮我报了吗?我的好阿雪?”
季雪庭任那人以冰冷的手指抬起自己的下颚,他与那人漆黑无光的双眸直直相对,片刻,才喃喃口,唤了一声:“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