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举着光球落在了地上。
无形的结界随之移动。
仿佛有某种力量环绕在他的身畔, 将那些蜂拥涌来的骷髅向两侧推开。
他身边形成了一小片真空地带,无论骷髅们如何向前挤动,都没法再向他靠近了。
少年脸上神情显见放松了许多,更加攥紧了手中的东西。
——那其实是一颗浑圆的晶球, 里面蕴藏着一团纠缠的符文, 丝丝缕缕的光芒从那些符文上散发出来,穿透晶球流向空气中。
然而, 符文上的光芒正逐渐黯淡, 已经有一大半彻底灰暗下来, 只剩下一小块依然闪亮。
“还给我!”
枯树顶端,那最初持有光球的少女怒道,“这是师父给我的!”
少年却不等他们,运起最后的灵力, 径直向远处奔去, “你们就死在这——”
结界远去时,剩下的骷髅们纷纷转身, 嘶吼着扑向了树上的修士们。
下一秒,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修士们眼前一花, 并未看清发生了什么, 大团的黑雾横空弥漫, 将骷髅们笼罩其中。
他们的视野被黑雾遮挡,只能听见骨骼碎裂声接连不断,并自己师弟的灵压消失在远处。
年轻的修士们紧张地抱成一团,好几个人祭出了手中的法器,然而他们灵力不够,只能攥在手中,瑟瑟发抖地将剑尖指向前方的黑雾。
那一大团漆黑的雾瘴吞噬了骷髅们, 然后渐渐散开,露出了一个半人半魔的存在。
黑发少年脸容英俊,赤着精瘦的上身,双腿已被大半雾化,雾流凝成的触须有丈许之长,张牙舞爪地在他身边盘绕浮动。
他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眸宛如黑渊,直直看进人的心底,“你们为什么不追他?”
修士们呆呆地看着他。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好像是手无寸铁的人在山林中遇到了饥饿的野兽,那种本能的畏惧感支配了身体。
他们望见他的眼睛,脑子里又生出一股迷迷糊糊的幻觉感,仿佛那是一道不断卷动的漩涡,将他们的灵魂都吸进了无底的深渊。
“我们——灵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
其中有个姑娘恍恍惚惚地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大家都护着他,故此他还有些灵力,我们追不上——”
她懵懂地说完,忽然清醒了些。
再看看面前的黑发少年,这看不出是魔族还是人族的怪物,对方听到这句话似乎有些抑郁,一时没有回答。
大家逐个清醒过来,害怕地望着这家伙,发现他一时没有攻击的意图,心中又存了几分侥幸的念头。
“这位道友。”
先前捧着珠子的少女犹豫着开口,“不知你是——”
韩曜最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这时候忽然开口打断了她:“你们怎么会到这里?”
少女抿了抿唇,也不敢计较对方抢断自己说话,“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我们本是受命调查一处荒村,那地方据说有邪崇出没,晚上经常有鬼火闪烁,几座山之外也有些村庄,有的村民会从那里经过,渐渐有人失踪了,他们不敢去查探,就向我们琅嬛求援。”
他们身上的衣服也都破破烂烂的,完全看不出门派了。
韩曜这才知道他们是琅嬛弟子,而且听这叙述,情况似乎和白沙城有些类似。
白沙城。
他又忍不住想起在雪原上的经历,还有莫名浮现的埋骨之渊,红裙少女越发远去的身影。
“那个村子怎么了?”
他扶额问道,试图让自己不再回想那些。
“那个村子——”
少女见他露出些许痛苦纠结的样子,不禁也有些紧张,生怕此人一言不合将他们全部杀死。
毕竟他一瞬间就将所有的骷髅变得无影无踪。
她结结巴巴地道:“那村子里出了些怪事,我们也是在附近打探到的,据说几十年前,村里有个姑娘被财主之子看上——”
总之就是姑娘宁死不从,父母也拒绝将她嫁出去,结果财主之子找人在夜里将她父母杀了,第二天跑到她家里强行抢人。
“那姑娘被抢走了,”少女低声道,“然而没过多久,财主全家亡故,那村里的人也都死了,整个村子都荒废了。”
韩曜听完这故事也没反应,他早就见多了人渣败类,那财主之子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人族当中不缺好人,坏人却也永远不少。
“你们在村子里看到了什么?”
“很多魔族。”
另一个姑娘壮着胆子答道,“那感觉很奇怪,好像进去以后就到了另一个地方,明明周围的景物没什么变化,但是忽然有很多魔族涌了出来,有的是从屋子里,还有的是从房顶上,他们和这里的骷髅不太一样——虽然干瘦,却还有一层人皮,头上只有一只巨大的眼睛,远远看着会发光。”
韩曜也见过类似的魔族,在埋骨之渊里,只是数量比骷髅要稀少一些。
“我们和他们战斗了几个时辰,已经筋疲力尽,本想从村子里出去,结果玉简无法联络城中的师兄师姐,而且村子周围仿佛还有结界,将我们困在里面——我们开始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无论我们跑到何处,那声音都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
另一个少年说到这里,抱起手臂打了个寒颤,眼中射出恐惧之色,“我现在依然能听到——你听不到吗?!”
韩曜:“?”
他确实听不到。
“然后我们不知怎么被拉入了这里!这里是否是里界呢?!”
先前说话的少女泪眼盈盈地道,“我们定然是回不去了——以我们的修为,绝无可能走出这里的。”
他们都是筑基境,平素里修炼时,若是灵力耗空了,经过个把时辰也能恢复一些。
然而他们已经在这里困了许久,经脉里却依然空空荡荡,提不起一丝灵力。
韩曜并没有出言安慰他们,毕竟假如不是他出现的话,这群人必然已经死了。
所以她说的是实话。
他们看他沉默,心中又害怕起来。
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魔,然而如果是敌人的话,以他们的状况,他根本不需要说些废话令他们放松警惕。
琅嬛弟子们似乎生怕他突然袭击,赶紧又讲起当时的细节,然而那也没什么用。
——不外乎是他们在女人的笑声里惊恐四散,结果躲到各处都能听到那声音,最后莫名其妙地就进入了这片地方。
此时此刻,他们依然被那笑声如蛆附骨般缠绕着,时不时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声响。
有时远得仿佛在数十丈之外,有时又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忽然间,一阵大风卷过寂静的荒原。
修士们惊恐地环顾四周。
在远方一片焦黑的起伏的丘陵上,忽然亮起无数摧残的光点,仿佛星辰坠落在原野上,一闪一闪地散发着晶光。
天幕阴沉晦暗,四周还弥漫着灰黑的魔瘴,那些光芒穿透了浓郁的瘴气,插入了他们的视野之中,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越发闪亮。
那些光芒开始不断向前涌动。
琅嬛弟子们没了修为,眼力还在,此时不由惊叫起来:“就是这些东西!”
在那些丘陵的顶端,矗立着一个个形貌诡异的魔物,他们身躯和人相似,只是干瘪瘦削,仿佛一层皱巴巴的皮裹着骨头。
他们的脑袋大得惊人,脸正中又有一只拳头大的眼睛,瞳孔里绽放出刺眼的亮光,便是修士们看到的光点。
“是目魔。”
韩曜淡淡道,“你们知道湮星学宫么?”
琅嬛弟子们一愣,他们早就没了聊天的心情。
然而被这么一问,领头的少女还是忍不住回道:“那不是魔门吗?!我们也只听过名字罢了,难道你——”
“与我无关。”
韩曜沉声道,“湮星学宫崇拜着元初古魔‘群星’,变成目魔便是他们的追求,你们在那荒村里遇到的东西就是目魔。”
关于这个魔门,他也是从这些杂七杂八的记忆中得到的信息,在此之前听都没听说过。
其教徒比玄火教魔修还要低调,至少百八十年来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有人艰难地道,“我们也猜到那是魔族,因他们很难杀死,可是魔族怎么会在现世出现?还是那么一大堆?又没有人召唤他们?”
韩曜尚未回答,就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那嗓音娇美又带着些许灵动,让人听着就心驰神往。
气息奇特的灵压从天而降。
一道人影悬浮在半空中,周身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晕。
修士们只能看到那女子窈窕的背影,一头长及脚踝的瀑布般黑发,一席粉红的衣裙,还有裙摆下露出的莹白小腿,纤细的脚腕。
“这位小仙长说错啦,自从你们进入陈家村的那一刻,你们就早已不再现世了。”
她诡异地浮动在空中,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扬起。
说完这句话,她回头嫣然一笑,“那是我的领地,这里亦然。”
琅嬛弟子们大惊,纷纷捂住了眼睛。
这女子背影秀美温婉,侧脸轮廓似乎也颇为清丽,鼻梁挺拔,红唇丰润。
然而,她脸上那本该生出一双眼眸的位置,赫然只有一只形状奇特的圆眼,正绽放出格外明耀的异彩,让人望之双目刺痛。
修士们惨叫着捂住双目,鲜血从他们指缝里流淌出来,甚至开始有人在地上不断哀嚎打滚。
唯有韩曜依然伫立在原地,冷淡地与那女子对视。
“修士总是这样,不是么?”
女子好似在与他搭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父母被害死,我被抢到他们家里,有一日偷偷溜出去,在镇上遇到了一个背着剑的仙人——我求他救救我,然而他的同伴却从一边跑过来,将我推倒在地上,说他们不管俗世之事,还说我既然嫁了人,就该检点些,远离她的师兄。”
韩曜听得忍不住眉头大皱,“你都遇上些什么下九流门派的修士,若是你遇到我师姐——”
苏旭一定会帮她的。
他这么想着。
真奇怪,在她做出那种事之后,他依然坚信着她在这种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帮忙。
——事实上这也并不违和,苏旭本就不是那种传统意义的好人,但她确实会做好事。
人族本就是矛盾的。
女子也不搭理他,“我满心绝望地被他们拖回家里,又挨了一顿毒打——”
琅嬛弟子们的惨叫声再次传来。
韩曜充耳不闻,只盯着不远处的粉衣女子。
他望着后者脸上闪闪发亮的巨眼,“你并没有被魔族杀死,也没有触碰到魔瘴,但你依旧变成了魔族?还是你加入了湮星学宫?”
女子轻轻哼了一声,红唇微微弯起,似笑非笑,“你为何会好奇这些呢?你——”
她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歪过头,用那只泛着白芒的可怖眼眸凝视着他。
“你是——不,你曾经被谁吞噬,然后你融合了它的意识么?”
女子有些迷惑地道。
韩曜:“?”
他进入埋骨之渊以及里界之后,还从未遇到过雾魔,也没有触碰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忆,故此一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然而他此时也没有太多耐心,“要么你回答我的问题,要么我们就在这里打一架好了——反正吃掉你我一样能得到答案。”
并不是。
吞噬之后得到的记忆是破碎的,尽管这情况随着他不断吃掉更多的魔族而有所好转,却依然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得到完整的答案。
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盈盈地看着他,那只巨大的眼球左右转动,很快又重新将视线重新定格在少年身上。
“好吧。”
她声音甜美地事情娓娓道来,说那夜自己在房中哭泣,哭着哭着睡着了,入梦后进了一片幽深寂静的森林,穿过树林有一座月光浮荡的寒潭。
“我在水边与它相逢——”
女子轻声道,“待我再次醒来时,就变成现在这样啦。”
韩曜脑海中冒出许多猜测,然而对方所讲述的后续不过是她如何杀死财主之子,并财主全家,还有那些先前看热闹高高挂起的村民。
女子似乎颇为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清亮悦耳,“他们不帮我,我自然能理解,可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韩曜面无表情地道:“都怪你放浪轻浮,招惹了财主之子?你害死了你的父母?你平素就该好好在家中待着?”
女子一呆。
“不外乎就是这些罢了。”
少年低声道,“短视愚昧之人,只将怪受害者有罪,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我自小也是在这些人当中长大,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古魔竟然能入梦与你相见,想必阁下亦是有大能之人。”
女子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脸上那只骇人的魔眼动了动,猛地射出了一道银白的光柱。
势头极为猛烈,风流向两侧卷动,四周甚至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银白的光柱重重地砸在地上,瞬间爆裂开来,那些满地乱滚的修士之间,散发成一大片将他们笼罩其中的光芒。
他们很快停止了哀嚎尖叫,似乎也不再痛苦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琅嬛弟子们依次站了起来。
他们依旧披着破破烂烂的道袍,身形似乎没什么变化,脸上口鼻俱在,只是双眸变成了独眼,而且是一只圆睁的巨目,眼珠左右转动,瞳孔里蕴藏着白光。
最初捧着光球的少女站在最前方。
她用颤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脸,然后碰到了那一只动来动去的眼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我——”
然后,她看到了旁边的师弟师妹们。
他们面面相觑,用自己仅剩的那只魔眼凝视着曾经的同门。
“你——”
半晌,最前面的少女转过头来,嘴唇动了动,“你为何——你明明能救我们——”
她的话语声淡淡的,并没有激烈的指责,反倒像是自言自语。
他们果然和那些低等魔族不同,不仅记得先前发生的事,还能正常与人交流。
韩曜不为所动地道:“我可以救你们一次,也可以救你们两次三次——然而我不知道怎么将你们送出去。”
言下之意是,他总不能永远保护他们,类似的事总会发生。
其实方才他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女子不同于其他目魔,如果这些修士被骷髅们撕碎,或是被一般的目魔杀死,要么彻底死掉,要么变成没有脑子的低等魔族。
然而若是被她改变——兴许会有所不同。
韩曜说不清这种直觉来源于何处,他能在这女人身上感受到更多的力量。
但他懒得解释,这些修士如何想他也不重要。
有的人或许天生或许出于什么缘故,总是愿意去帮助别人。
就像苏旭。
但他不是。
韩曜很清楚,自己在内心深处,漠视着生死和这些等同于生死的改变。
许多魔族混沌痴愚,只凭本能行事,生死无差。
人族和妖族寿命有限,除了极少数触碰到大道之人,其余的活着每一日都更接近死亡。
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么?
他自己不恐惧死亡,也不认为别人的死亡是可怖之事。
他自己不觉得魔族丑陋可憎,也没觉得变成魔族是生不如死之事。
然而,这一切总会有个矛盾的例外。
譬如说苏旭。
倘若她死了呢?他是否会觉得痛苦,因为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她?
倘若她变成了低等魔族呢?他是否会觉得惋惜,因为她再不能与他说话呛声?
韩曜发现,自己所有坚定不移的想法,在与那个人相关时,都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怀疑和纠结。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他才开始思考一些曾经他以为毫无意义的事。
……
万翼天宫。
苏旭还在九重殿里,与大妖们一同围观魔修留下的“遗骸”。
最初她以为这也许是某种力量的结晶,后来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魔物,是那魔修“进化”而成的魔物。
她将自己的怀疑全都讲了出来,“倘若我们来捋一下整个故事,韩芸娘被闇魔教徒诱拐然后也变成了魔修,他们通过某种祭献仪式、或是谁知道怎么回事令她怀孕——这件事应当还有别的魔修知道,然后玄火教的人得到消息,抓了一个闇魔教徒,也就是这个老头子。”
莪山君摸着下巴赞同道:“他们想从另一个魔修嘴里问出机密并不容易,兴许花费了不少年——你那师弟几岁了?”
苏旭想了想,“十五或是十六吧?我不知道他几月生的。”
大家都知道他们关系绝对称不上亲近,也没人投来谴责的目光。
“反正,兴许过了十四五年,他们打探到了一些事,那姓廖的玄火教魔修,也就是让韩二狗进万仙宗的人,才前往红叶镇去抓韩芸娘——这只是一种可能。”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其他人正听得点头,似乎大家都觉得有些道理。
危山君闻言沉吟一声,“另一种可能是否反过来呢?”
“不错。”
苏旭点点头,心想这些人果然都很精明,他们只是不说罢了。
至于为什么将讲话的机会留给她,她倒是有很多猜测,然而说不定也只是他们觉得应该劳烦年纪最小的。
“那个廖长老只是出来搞事,毕竟他的职责就是四处找祭品,拿来召唤焰魔,他偶然经过红叶镇,在行凶之时,发现了韩芸娘。”
她如果是个魔修的话,身上应有灵压,或是魔修之间也能互相感应之类的。
“总之廖长老感觉她不对劲——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廖长老杀了她,囚禁了她,还是两人大打出手,韩芸娘跑了,我们都不知道,但是都有可能?”
大妖们个个都一脸沉静,离火王也不说话。
莪山君看她有点尴尬,揽着小妹妹肩膀的手臂紧了紧,“他看出韩芸娘是闇魔教徒,或者在这过程中得到了别的线索,比如俘虏了她进行拷问或者催眠了她,又通知了玄火教,玄火教以此抓到了这个魔修。”
说罢指了指面前的冰晶。
“时至今日,我们仍旧不知道如何杀死古魔,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法子能令人族和妖族变成魔族。”
危山君叹了口气,“故此半点线索都不能放过——你又不愿我们对你身边那条龙下手。”
苏旭也差不多猜出是这个缘故,才令这群大佬围着一个魔修的残骸反复分析。
“媱姬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再说那日你们问了那么多,难不成还想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研究?”
“那你不得和我们拼命。”
桓山君哼了一声,“而且那样也没用,唯有找到些意识清醒的高等魔族,从他们口中问出真相罢了。”
苏旭挑眉:“问?”
九头鸟对她投来一个明知故问的冷漠眼神。
行吧,肯定不是张嘴说话用耳朵听答案这样简单。
“趁着你们在这里研究它,我想着是否有地方找个擅长追踪的高手,查查韩芸娘的下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