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上的众人,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刻。
周庆的眼睛几乎凸出了眼眶之外,在他的瞳孔中正充满着怀疑、充满着恐惧、充满着对生活彻底的绝望。
他现在已经相信了警察的话,陈紫竹,乃至顾天威,他们已经永远的抛弃了自己。不但抛弃,而且还要灭了自己的口。
他把自己感激混合着担忧的眼光定在那个替他中枪的黄马甲身上。
这个中枪的人与周庆素昧平生。
十五分钟之前,周铁领着金鑫和另外两名警员正在十条附近查案,周铁也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接到了何局派他紧急增援的命令。也许这是一个天意,他们刚一拐出十条桥就迎面碰上了市局的救护车。周铁亮出证件上了车,通知押车人员说专案组现在接管了本次押运,他命令车上的两名年轻武警到后面的车上去,并且随时都做好战斗的准备。这是因为金杯车里的空间有限,也为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和掣肘。周铁让周庆把黄马甲脱给自己,说谁让咱俩都他妈的姓周呢。金鑫问所医你们还有这种黄马褂吗,要有的话给哥们儿也套上一个。所医说还真有一件,不过不太吉利,是上回执行死刑时一个死刑犯穿过的。金鑫没想到自己已经混到了想啥有啥的地步,他脱下身上的黑棉袄扔给周庆,说要是啥事没有的话你还得把衣服还给我,所以你小子在意点儿穿。看在眼里的周铁有些感动,虽然这个和自己一样爱发牢骚的金鑫把这件事做的满不在乎,但是傻子都明白多一个黄马甲意味着什么。这个小子居然遮住了脸还蔫蔫的斜靠在车窗上面进入了角色,他这是冒着挨冷枪的危险给了自己一份安全。
当时周铁只是笑了一笑,并没有制止金鑫。
因为在京州的历史上,敢于公然袭击警车的情况还罕有发生,所以他微笑着赌了这一把。而现在,周铁已经悔青了肠子。他目睹了突如其来的子弹钻进车窗、钻进了金鑫的身体。就在这个时候,后面车里的四个人已经跳下车,从四个方向护住了他们。
***
周钢的大队人马终归还是来晚了一步。
尽管他们都是呼哧带喘一路飞奔跑着赶过来的。
周钢跟弟弟周铁有着天壤之别,因为他也是一个狙击手出身,是一个玩枪的行家。就在周钢跑向救护车的当口,枪声第二次响了起来,在一个武警战士应声栽倒的同时,他领着自己的人也因此突然改变了奔跑的方向。就在左前方三百米的一幢楼房四层的窗口,周钢循声一望,便发现了那股还未散尽的青烟。他看见一支露出窗外很长的枪管又在缓缓地移动,周钢知道,那是枪手正在校正新的弹着点。周钢快步如飞,在跑动之中甩手就是一枪。在他的带动下,身后的七八个刑警也迅速地反应了过来,那个隐藏着杀手的窗子周围,顿时就星星点点地冒起了一阵白烟。
三百米,对于训练有素的刑警来说,只是半分钟的脚程。
那栋楼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封锁得密不透风。
***
“完了!”
长者暗叹了一声,自从十三年前他干上这一行时就常做的一个噩梦,终于应验了。这十三年,他一共出枪三十七次,例无虚发。然而在今天,却成终曲。长者嘿嘿嘿嘿地冷笑了起来,他重新稳稳地端起了他的老枪,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远没有如此地镇静。既然已是输无可输了,他还怕什么输得精光呢?长者寻找到了救护车上的另一个黄马甲,他打算不辱使命,让自己的最后一刻成为绝响。
楼底下的那帮持枪者已经开始登楼了,长者已经绝不能再等。
老“套皮”独特的枪声就像是孤独者沧桑的呐喊和嘶吼,远处的救护车前又有一名护车的警察扑倒在了血泊之中。马路上一下子像蜜蜂炸窝一样地乱了营,明白过来的行人四处躲藏,前后左右堵在路上的司机也纷纷弃车奔逃。
长者微微一笑,因为他发现车上的黄马甲和秃脑门们,都紧贴着车窗伏下了身子。但这对于老“套皮”和长者这样的杀手来说,这和鸵鸟把头扎在沙土里没有什么两样,完全是徒劳的。长者目测了一眼另一个黄马甲胸部的隐藏位置,在三百米的距离,老“套皮”的子弹,完全可以透过金杯车0.8毫米的铁皮车身击中目标,然后再从另一侧穿将出去。
楼下的警察们尽管是小心地推进,但此时也应该登上了第二层。
长者已经绝不能再拖时间。
他躲过了楼下电线杆后面射来的三颗子弹,然后紧贴着窗跟迅速的抬起枪,校正好新的弹着点,在他慈祥的面孔上划过了一丝无比狰狞的冷笑。
然而就在这个建功立业的当口,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差池。
他的套皮枪,怎么也拉不开栓了。
马路中间的鬼面书生早已经拽下了蒙脸的白布,他那一整张疤痕纵横的丑脸,显露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更让人见了触目惊心。鬼面书生的目光极其凶恶,可是他凶恶的目光却是朝着招待所四楼的方向。
登楼者的脚步已经清晰入耳,显然这帮催命的阎罗已经大步闯上了四楼。
“顶你个肺!”
长者发出了一声怒骂,再也顾不上从楼下飞来的子弹,他把套皮枪杵在地上就是一脚。“要着急,就使套皮”,这句他曾经觉得可笑的话已经变得令他十分恐惧。为了保险起见,长者加大力度又踹了一脚,套皮的枪栓这才又回到了它应该呆的那个位置。
然而,长者已经没有机会再拉开它了。
一颗从窗外飞来的子弹像个蹦跳的精灵一样钻进了他的脑门,然后又淘气地掀开了长者修剪得如同一把鞋刷子似的的头顶。
在旋转着身体仰面栽倒的一瞬间,没有了天灵盖的长者,冲着破门而入的人们扮了个古怪的鬼脸儿。周钢以一个狙击手的角度,从这个杀手的面目表情上看懂了他的意思。这个小子大概是在冲着他们说:傻逼!
“救护车!”
周钢分析得一点儿没错,杀手的同伙已经启动了补救预案。
鬼面书生不再装疯卖傻了,他来不及从容地穿回自己的裤子就一个箭步蹦到了救护车前,一大把钮扣雷在他的手里举得老高,而纽扣雷的三四个拉环已经都被他拽了出来,使劲的扔在了地上。护着这一侧的年轻警察被疯子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他举着手枪,却拿不准该不该朝着疯子开枪。
鬼面书生的脸上流露着无尽的凄凉。
那件最令人腻歪的差事,终归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
鬼面书生只好硬着头皮往上上,他已经贴近到了距离救护车五米之内的地方,如果幸运的话,他就仍有机会在投入纽扣雷之后全身而退。
但“如果”是靠不住的,“如果”的意思只是假设。
在年轻警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蹦给唬得不知所措的刹那间,令鬼面书生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在他背后三百米远的那个长者隐没的窗口,暴躁地响起了老“套皮”倔强的吼声。
子弹射穿了鬼面书生正在迈动的一条裸腿,惯性把鬼面书生的一张脸,重重地搓在了柏油路面上。鬼面书生始终保持着一位超级杀手才有的执着,他扬起了血渍呼啦横七竖八的一张鬼面,向着目标奋力攀爬。
这是一个职业杀手最后的尊严。
年轻的警察终于如梦方醒,他将手里的枪对准了鬼面书生毒蛇一般扬起的头。但命运之神,却并没有给他亲手击毙超级杀手的荣耀。鬼面书生牢牢攥着的钮扣雷响了,一波波硝烟和气浪夹裹着飞旋的弹片,不仅把方圆十米的汽车玻璃崩得一块不剩,也把这位年轻警察的生命像一张纸一样贴在了救护车上。
救护车的整个车身已经面目全非给炸得走了形,幸运的是,里面的人除了耳鸣和虚惊一场之外,都还好好的活着。负伤的金鑫被一辆闻讯赶来的120急救车利索地拉上就走,周钢指挥着纷至沓来的各种警力,控制并且快速疏导着现场。没有了热闹好看更没有了看热闹那份闲心的人们,发动了汽车依照警察的疏导纷纷散去,他们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各自的亲朋好友那里,向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刚才发生的这件大事。
周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然后默默地走向了一直蹲在地上擦眼泪的弟弟周铁。
“你没事吧?”
“我带着他们三个出来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现在就这么死了两个,金鑫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今天可真是个见鬼的日子!”
周铁没有起来,他蹲在地上一边哭诉一边猛击着自己的脑袋。
“你不要这样自责了,干警察的谁都必须做好这个准备,周铁,今天多亏你们了!”
正在此时,局长何云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而至,他俯下身搀起了痛不欲生的周铁,握住他的手,却没有说一个字。
周庆被押进了另一辆警车,在市局特警队的押送下去了急救中心。尽管特警们都喜欢装成一副脾气很坏的样子,但刚刚经历过生死一线的周庆,已经根本不把他们的规劝当成回事了。他裹着金鑫的黑棉袄向着车后不停地张望,在他血红的眼中,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