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的六月二十六日,下午三时。
今天,此刻。
他,顾天威,已经承受了整整二十八载的切肤之痛。
“是时候了!”
刚才在这里进行的董事会只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假像,真正的决策,才刚刚开始。在出门之前,他又瞟了一眼会议室里悬挂着的丹青长卷,这幅没有署名的画,乃是他六个月前的一幅新作。
顾天威是个爱才的人。
他的命中有悖天时,也不占地利,所以他唯有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而没有别的选择。
孤峰
寒月
紫竹
牧童
这并不是一幅简单的写意山水画,而是一次行动的程序和代号。负责这个计划的人虽然只有四个,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是能开疆拓土、纵横捭阖的人物,也都有力量担当起天威集团的半壁河山。这才是他最大的财富。
顾天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这些生死与共的亲信注目下,微低着头走向了自己的位置。众人没有动作,他们在等待着顾天威那特有的蓦然一望。
行走之时蓦然回首,似惊似诈,身不动而前,颈转顾而后,如狼般惊觉,诡道深潜,一旦得手,残毒狠戾,此谓“狼顾”。行走之间频现狼顾之态的人并不是很多,三国时期的司马懿大概算是最有名的一位。曹操知他经纬天地、胸怀大略,为将为相,但终将不为人下,故多次欲除之以绝后患,但司马懿谨行隐忍度过危难,直到时机成熟,便假以天子和太后之名出手,灭魏成晋,终成大业。
顾天威不是司马懿。
但狼顾的神态却已经整整陪伴了他几十个年头。他想改,可人改得了脾气、口音甚至容貌,却改不了天性。顾天威便只好一天比一天更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定数。
顾天威正襟危坐,缓慢地扬起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这例来都是他遇临阵仗之前的一贯做派。他强努着笑了笑,却又是笑得毫无笑意。深圳没有能让他情绪波动的地方,因为这里并不是他的家。
他的故乡京州,如今已然翻天覆,今非昔比了。
但这一回,他打算让那个城市地覆天翻。
***
唐玉玺此时正在拼力压抑着自己内心之中的强烈冲动,他想给中央写信、给国务院写信。他是中科院院士,《易经》和勘舆学的首席研究员,在这一个领域里,除了神仙,没有谁会超越他的权威。所以他有义务也必须告知中央、告知国务院:赶快建塔!
“建塔已经刻不容缓,迫在眉睫,连一秒种也不能再拖了!”
于公心,他必须说。
但于私利,又绝不能说。
他必须把这个极易引发非议的建议,完完整整地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以三年之前的三峡大坝合拢蓄水为标志,二十年间全国各地一个个不可计数的大大小小的水盆子似的电站、水库相继开始蓄水发电,把这个古老国度的生态、水源在利用的同时,也破坏到了极致。老子曾言:水有八德,其中之一就是它历经百转终向东的恒志。然而现在它被阻在了水盆子一样的坝区里,所以它就只能以撼天或动地的方式来达成夙愿。
水坝引发的国际争议,以及地缘、政治、军事、气候、灾害的诸多争论成了一个无休无止的话题,据新闻报导称,国务院也曾多次组织过各领域的专家召开过或明或暗的专项论证会。唐玉玺清楚地记得,有一位颇具权威的气象专家,当时曾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讲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如果保留大坝,今后——也就是在当年的南方冰雪灾害之后,还将有更多更大的不可预知的灾害发生。
没有人可以这样说大坝的不好,所以话一出口,他也就立即悔青了自己的肠子。但唐玉玺还是由衷地佩服这位仁兄的胆量,而且这位气象专家也在学术上印证了自己从另一个侧面所预见出的残酷现实。这现实在随后的几年间毫无间歇的一一显现,水灾、地震、大旱、大水灾、特大泥石流……而唐玉玺的立足和出发点则是另一个领域里的科学。虽说周易、阴阳五行、星相风水以及***都是经过**的洗脑后,被人们广泛视为糟粕的东西,但唐玉玺却根本不在乎也不屑于那些无知者们的讥讽,何况他的观点并不消极,并不让一个改革中的**难于接受。他已经做过了反反复复的精密计算,所以他的这个令常人费解的建议是具有建设性的,那就是保留大坝,勘位建塔。
将塔建在特定的眼位上,就足以转换风水、化解灾难。
“宝塔镇河妖!”
这一点粗浅的道理,就连最没有文化的家伙也能明了。
唐玉玺满头银发、慈眉善目,他绝不是个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人,而且在以往多少次对国内外重大事件的占测中,他的意见也都是无可置疑、举足轻重的。但他这一次的预见,首先站出来反对他的,却是他自己的儿子唐尧和女儿唐倩。
唐尧在宗教事务局当处长,唐倩是市公安局的一名警察。
儿子唐尧说共产党已经够宽容的了,人要知足。
女儿唐倩说即使天下真出现了什么妖魔鬼怪,我们公安局也完全可以应付,小菜一碟。
唐玉玺理解儿女们的苦心,他们是希望自己心静耳顺,是不愿让自己卷进一场结局必败的争端。
唐玉玺什么也不想说,因为真理在他心间。
他在内心深处反反复复地跟自己合计过千百回,可得出的仍然是那个令他十分讨厌的结论,那就是:说,肯定不如不说。
但是不说,成吗?
这连年的灾害,绝非是祥瑞之兆。
***
林家的后人可不止一个。
十年前,凤凰卫视中文台,就曾播报过林氏宗族的现状。当其时,族中的长者对着记者不住地叹息:老二他杀的人太多。太多了。是众多的冤魂缠腿,才让老二走错了关键的一步,并最终索去了他的性命。老二的儿子后来被人戏称为太子,曾有一度,全国各地的军政要员都在帮他“选妃”。众所周知,林家太子不光是个风流霸道的衙内,而且还是个比其父更喜欢运筹权谋的大野心家。
林青是林子渊的独子。
而林子渊,倒宁愿根本就没有林青这样的儿子。
林子渊是在母亲弥留之际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的,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血缘上有那样的一个野心家的父亲,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又生出来了这样一个叛逆到底的儿子。
林子渊是在京州出生的,然后他那位漂亮的母亲就把他匆匆带回上海,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二十年后,林子渊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林青就是那时在上海出生的。然而就在林青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林子渊却又突然携妻带子重新返回了京州城。这是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因为京州城对于他们林家来说,既是一步之遥的天堂,也是功亏一溃的地狱。也就是在这里,林青一天天地复苏了他骨子里的叛逆,这一切都是从他刺瞎了一只波斯猫的眼睛开始的。
那只纯种的波斯猫,是林子渊在畜牧局的同事出国时特意带回来的,当时只是暂时地寄养在林家。那个时候林子渊的妻子还没有联系到合适的工作,所以就有了大量的时间呆在家里逗波斯猫玩,她给猫弄各种各样飘散着香气的吃食,还把林青的小玩具枪也用于逗猫。她乐此不疲,经常忘了给快下班的丈夫和早已经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的儿子做饭吃。她总会说这猫儿的眼睛真是太可爱了。没想到她的这句话,直接导致了猫的眼睛瞎掉。晚饭后,林子渊无意间发现三岁半的儿子躲在他母亲的身后,微笑着抱起了那只波斯猫。这是一件从来都没有过的怪事。他于是就又多看了两眼自己这个一向显得怯懦的儿子,他瞥见林青嘴里滋滋有声地冲猫扮着各种可笑的鬼脸,波斯猫乖乖地听任着他的摆布。林青变换着逗猫的体位,他用一只胳膊肘压住了猫的四只爪子,然后用那只手扳住了猫头,冲着猫喵喵地叫。随即林青亮出了一直扣在床铺上的另一只手。母亲的锈花针就隐藏在林青的小手间,银亮的针尖一闪,就果断地钉在了波斯猫的眼球上。林子渊是从林青脸上瞬间闪出的一丝冷笑中才看出不对的,但那时已经很晚了,针尖已经在波斯猫的瞳孔中闪闪发亮,碰出了血光。
一时间,林子渊的眼睛也感觉很像是瞎了,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着三岁的林青残忍、狡洁、果断,然后异常冷漠的神情。
***
就像是星罗棋布的棋局中一个致关重要的点位,京州城总领全局,它横连东西,贯通南北。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来自天南地北的各色人等蜂拥而至,使流动人口与长住人口的比例逐年激变,从全国各地的城镇乡村前来打工抑或求学经商的外埠人员已达一千余万,已是此地居民的两倍有余。城乡的格局一年数次调整,早先的郊区农村已经变成了现代的时尚小区,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终日人潮涌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双手紧握着自己的心事,陌生的面孔越来越令人难以读懂。
城市的变革不断修正着人与人、行与行之间的游戏规则,无论是正道与邪道、白道与黑道、大道与小道,都会时时面临空前的压力和挑战。曾经的道义一次次被人们推翻,曾经的势力会遭遇一次次的重新洗牌。
没有你想不到的,只有你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