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二十年初十二月二十七日，今日对于天武帝来说是个大日子，他拍了拍送自己出门的昭皇贵妃的手，阴沉了许多年的帝王有着不同于以往的神态，那是一种即将卸下重担的如释重负。

“擎天，我等你回来。”杨素锦怜惜的看着眼前不再年轻的男子，伸手轻抚了抚他龙袍肩头的褶皱。

随行的太监宫女俱微垂着头鸦雀无声的样子，皇帝与皇贵妃这样的相处他们已从惊骇到坦然接受了，作为后宫唯一一个能直呼帝王名讳，并且能自称“我”的妃子，失宠之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当然，如今的后宫早已不是前两年百花争艳的时候，当初的三妃，秀雅多才如玉贵妃已长埋黄土，温柔若水的涟妃被圈在宫中早不再现于人前，艳丽骄傲的丽妃如今满心满眼只有一个睿王殿下，已经许久不曾出宫门，下头没有机会露头的妃子们没什么提头，昭皇贵妃如今不是宠冠后宫，而是后宫唯她一人了。

因着小道消息众多，朝会上没有什么不长眼的拿芝麻绿豆的事来烦扰，百官都等待着上座的帝王宣布那个他们等了许久的答案。

天武帝低沉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众位爱卿无本可奏，朕却有有话要说。”他的目光落在左侧两列武臣中，其中一列打头的正是肃王萧凛元。

百官无故不得直视龙颜，天武帝的目光自然无人窥见，但敏锐若萧凛元面容虽沉着若前，身体却因为这目光不由的僵了僵。

天武帝并未看萧凛元多久，他说了许多话，说当年登上皇位后的兢兢业业，说后来的放政失德，这些话出来，百官俱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依旧强撑着等待那个最终的结果。

待上头的帝王说到自己于国于民有愧，但所幸几个皇子俱是人中龙凤，能为国分忧的时候，许多朝臣心头都不禁呐喊来了！来了！

如今睿王赈灾江南，景王尚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朝堂上只肃王一个龙子，某些结果不言自明，但当权者一日不亲口说出，便一日没有尘埃落定。

天武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语调低沉而慎重，却有带着殷切的希望：“肃王，朕将这江山交给你，你可守得住？！”

天武帝想的很好，肃王、睿王、景王皆是才卓能强，如今趁睿王、景王不在时将这江山好生生的交托出去，另外两个好好回京拜见太子，日后便是新任帝王的左膀右臂，若不然，自己还在，肃王有黑骑卫在京都外驻扎，那也一样出不来岔子。

可是让天武帝失望的是，这个让他一直骄傲又愧疚的儿子，听到这样的话竟虽出列站在了大殿中央，但却还是恭谨的微垂着眼，不说濡慕，便是连惊讶的神色都欠奉。

当天武帝听到萧凛元第一件事不是谢恩，而是冷然又淡漠，似回奏朝事一般的说：“父皇，儿臣有话要说！”的时候，他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有这预感的不止天武帝一个，武官之首长信侯杨修忍不住回头看肃王，随后视线越过肃王，站在对面文官里头，前些日子才任命为吏部侍郎的杨敏之亦诧异抬头，父子两个的视线虽然一触即离，但俱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忧虑，今日这事要起波澜！

“朝会后到承乾宫，有什么话咱们父子私下里说。”天武帝沉了声音。

皇帝传位到这地步，着实算得上难看，但天武帝没有办法了，这个二儿子他早些年是抱在膝盖上亲自教养的，如今长成这般人才，文可安邦定国武能震慑内外，是实打实的中兴之主。

朝中向着肃王的臣子俱沉得住气，一些以往肃王府核心的臣子尤其稳得住，因为前些日子萧凛元忙活那么久，该透露的意思该为他们按安排的后路俱妥帖了。

但在这稳得住的下头，未必还有点期待的小火苗，那可是天子之位啊，说句大不敬的话，有哪个稍稍有野心的男人内心深处没有做过君临天下的美梦！

众人眼巴巴的看着站在大殿中心，玄色绣四爪金龙的朝服托着宽肩长腿的身量的肃王萧凛元，墨发用上好的玉冠束了，葳蕤的面容冷峻不可逼视，是妥妥的帝王气度，怎地就这么想不开？！

当然也有暗中庆幸的，自然属于睿王、景王一脉的人。

萧凛元像是没有体会到天武帝最后一句话中的殷切与怒意一般，干脆利落的做了个回奏朝事的动作：“回禀父皇，儿臣自知才疏学浅，一月前又在南疆九死一生，自认无法担起大辰江山的重担，还请您收回成命！”

此话一出，天武帝脸色铁青，百官更是哗然。

萧凛元的话听在百官的耳中，翻译过来便是我觉得自己手笨脚拙的没有能力接下家业，前些日子打仗又差点丢了命，眼下实在是怂了，您另找人吧！

怎样的“九死一生”能让战神一般，一个眼刀能惊骇一片人的肃王都惧了？百官不由庆幸南疆这毒瘤还好让肃王殿下修理了…等等…关注点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挺拔卓然的儿子干脆利落的拒绝了自己的传位，天武帝想的却更多些，南疆的九死一生么，怕是知道了肃王妃被自己逼迫服毒的事。

这事儿确是自己做的不地道，天武帝有些心虚，但毕竟是为了大辰江山，很快他的腰杆又壮了，江山传承与一个肃王妃比起来，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么，他显然忘记自己为了杨素锦一蹶不振而荒废朝政的事情。

萧凛元可不在意他这一番话若静水中投下巨石一般，生出了多少波澜，俊美的面上甚至浮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芒，慕青初嫁他被冷落的那一年他已经记不清了，但重华宫中的相濡以沫，承乾殿中的生死与共，飞鸾宫中的生机勃勃，还有王府中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南疆的千里奔袭，他不能辜负她，决不能！

萧凛元甚至有些快意的想，父皇啊，你伤害了我的母妃，又因为皇位伤害了我的王妃，那我将你视为骄傲的江山弃如敝履，会不会让你有一丝的挫败与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