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云婚期将至, 娜仁早预备了份添妆:各色彩缎十二匹、合浦明珠一匣、金镶玉头面一副、螭纹龙凤镯八对、地方贡上翡翠镯一对、玉如意两柄、彩绘和合二仙玻璃炕屏一架。可以说,即便在权贵遍地的京师,这样的添妆也是极丰厚的了, 况又是大公主并永寿宫总领太监亲身去送。
如今后位空悬,后宫之中便是皇贵妃为尊,摆出这样大的排面,明摆着是给娘家侄女撑腰呢。
宜妃早听着永寿宫的动静, 听人回报,便对坐在炕的另一边手持檀木梳为皎淑梳头发的郭络罗常在道:“好大的阵仗, 那博尔济吉特氏女, 阿玛又是户部尚书,兼任渊阁大学士, 在南书房行走,万岁爷近臣,她额娘是宗女,有个皇贵妃姑爸爸,嫁到定国公府去,也得被供起来过日子,可真是好命。”
郭络罗常在笑道:“如今靖勇镇国公府这支风头正盛, 他家的格格出嫁,阵仗自然小不了。皇贵妃疼爱侄女,乐得给侄女撑腰。皇贵妃不是喜好张扬之人, 如今为了侄女儿,倒是很出了番风头,那些个添妆,旁的也罢,那玻璃炕屏最稀罕, 只怕平常富贵人家女儿出嫁,全抬的嫁妆也比不上那一架炕屏。”
宜妃听了便笑,又从花瓶里掐了朵粉菊,倾身为皎淑簪在鬓边,柔声道:“咱们皎淑更好命,天子之女,再尊贵都是有的。”
娜仁这样大张旗鼓地,又叫皎皎与冬葵去,确实和郭络罗常在想得差不多,就是为了给伴云撑腰。定国公府支庶繁盛人口复杂,伴云嫁过去后,除了正经婆婆,有太婆婆、叔婆婆,长辈中最小的叔叔没断奶,她要嫁的那个是长房长子,算是国公府嫡脉,嫁过去便是板上钉钉的国公府未来女主人,要招架的可不是平常小风小浪。
伴云比皎皎也没大两岁,是娜仁看着长大的,她自然不能眼看着伴云过去受苦受难渡劫。虽然如今那日苏风头正盛,不怕伴云被欺负,但后宅间的手段与繁琐哪里是能够说清的?是她这个皇贵妃出面撑腰,更容易叫那些内宅妇人忌惮。
这里头的门道,无论宫内宫外,大家都一清二楚,便更能品出皇贵妃对娘家侄女的看重。
景阳宫里,钮祜禄贵妃捧着杯热茶坐在窗边,感慨着叹道:“自古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后,比得就是素日德行了,若是素日张扬跋扈太过,风头过去了,也可以说好日子就过去了。若能谨慎小心明哲保身,恪守为人臣子之道,才算是百年可期。也不知这靖勇镇国公府脉,能走到哪一步。”
言罢,微微顿,见身畔宫人低眉顺眼地摆出敬听的姿态,又觉着无趣,呷了口茶,随口道:“不过是个侄女,皇贵妃便心疼上心得这样,等大公主出嫁了了得?”
这会,宫女才笑着接了句,“到底是娘家侄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女儿却不是亲的,这里头的说道也不小,谁知道皇贵妃是怎样想的呢?”
她笑呵呵地本只是随口一说,钮祜禄贵妃却登时面露冷意,微微拧眉,斜睨她眼,“这话,别叫本宫听到第二次。”
那宫女自知失言,忙忙应是,低着头退到一边,没注意到钮祜禄贵妃冰冷的情。
又时,钮祜禄贵妃的陪嫁嬷嬷捧着小碗汤药进来,先奉与钮祜禄贵妃:“这新得的坐胎药的方子,头回喝,您仔细些,怕有什么怪味。……这是怎么了?你下去吧。”
钮祜禄贵妃声不发,将药碗端来捧在手上。那宫女眼圈微红,双杏眸水光盈盈,被嬷嬷问起,抬起头来欲说还休地望着她,可怜兮兮的。
嬷嬷心中不喜,却还是温声叫她下去了,等那宫女身影消失在眼帘中,方柔声问钮祜禄贵妃:“可是怜儿哪里做得不好了?奴才下去罚她。”
“她没有什么不好的,是额娘老了,看人的眼光不好了。”钮祜禄贵妃情淡淡的,眉梢轻挑,讽笑道:“这样的人也送进宫里来,只怕不是固宠,是给我添罗烂的!”
嬷嬷苦笑着道:“家里是太着急了,只是眼看着孝昭皇后去了也有几年,万岁爷的香火情年一比年淡,您这边又迟迟没有消息,才想出送人入宫这个不得以的下策。不聪明也罢了,好歹好掌控。若是如佟贵妃般,养出宜妃、德妃那样两个,只怕才会头疼呢。”
钮祜禄贵妃轻嗤一声,“头疼?我是不怕的,就怕她没那让我头疼的本事。万岁爷对二姐姐的香火情未必没有……只是没照到咱们家罢了。”她微微垂眸,晃了晃手中的药碗,仰头大口饮尽了,然后随手将药碗撂在炕桌上,满是不屑地道:“眼看着是比着当年盛宠的安嫔找的人,倒也有三四想象,可却无半韵,也不想想,这样岂不是更使万岁爷厌恶?额娘终究是老了,这,若是与嫡额娘办,没准能更干脆些。”
嬷嬷面色一变,呐呐道:“娘娘……”
“我不过随口一句罢了,嬷嬷何必当真?”钮祜禄贵妃在宫女的服侍下漱口,然后慢条斯理地用绢子拭了拭唇角,不急不缓地道:“家里的兄弟们不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嬷嬷帮我递个话出去:如今阿玛不在,我在宫里也不如二姐姐当年,若是他们闹出什么乱子来,可就没人压着了。”
嬷嬷愣,面带忧色地看了她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诺诺应声,道:“老奴会嘱人好生与几位爷说的。”
“但愿有用。”钮祜禄贵妃徐徐扶了扶鬓边的梧桐叶掩鬓,情复杂。
无论嫔妃们私下如何议论,娜仁的目的最后还是达成了。伴云过门没几日,定国公夫人入宫请安便带上了身上仅是五品诰命的伴云,越过众多儿媳妇,可谓是叫伴云傲视群雄。
诰命请安,娜仁往日是不爱见的。自打将手头的宫务分出去之后,除了年节之拜,她便只见素日往来多的,最多哪个熟人引荐的赏个脸,定国公夫人并不在此列。
但这回她带着伴云入宫,娜仁少不得见面。谦卑恭谨地侯在宫门外的定国公夫人一听通传便松了口气,心道这步走对了。
敲开了永寿宫的门虽代表不了什么,却绝对比入宫回只向贵妃或四妃请安有脸多了。
“玛嬷。”伴云上前步扶她,定国公夫人笑吟吟地握住她的手:“走吧。”
娜仁见了定国公夫人的快便在宫中传开,下晌皎皎从撷芳殿回来,不忘问娜仁:“伴云姐姐如何了?”
“她瞧着倒是还好,红光满面的,精神头也好,看就没在婆家受委屈。坐——”娜仁摆摆手,问她:“皎娴怎样了?这病拖拖拉拉的,许久未好,是不是换个太医看看?”
皎皎道:“倒是已有些好转了,太医很尽心。我却未能与伴云姐姐见上面。”
娜仁只道:“改日再见也是一样,快过来暖和暖和,头好大的风,这场场秋雨下来,天儿是正经要冷了。”
皎皎便笑着贴着她坐下,依偎在她怀里,抓着娜仁袖口,摩挲着上头的刺绣,忽然轻声道:“额娘,你说女儿做错了吗?”
她话里带着些茫然无力,情却十平淡,唯有双眼眸光深邃,仿佛遥望远方,倒映雪山,山河万里,皆在这眼中。
这是很矛盾的情,娜仁眼瞥见,心中轻叹一声,全当她是说与安隽云那事。
那么,若说私相授受、无媒相交、婚前交心,在当世来看是错的,错得彻彻底底、即便以皎皎身份之尊贵,这传出去,若有有心人在里头做章,只怕又是一场风雨。
但话又说回来,男女情爱,本就是人之常情。小儿女婚前动心的不是没有,全看家中人是怎样打算的。以康熙如今权威,便是皎皎与安隽云的传出去了,最多的结果八成是婚彻底敲定,只不过皎皎的名声会受些影响,但皇家公主,何等尊贵,最多不过是受人非议,又算什么呢?便是史书上留下几笔,过个几百年,人们只会觉着这位公主具有难得的‘反抗’精神。
而当下,何必在意?
至少娜仁觉着,皎皎不会在意。
何况如今那事捂得严严的,也不知皎皎怎样做到的,反正在她出宫时常保护她的那几个侍卫是一点口风没透出去,身边的人更是半点口风都没有。
光是御下的手腕,便强过宫中许多人了。
要知道,宫中每日都有数不清的风言风语,多半是各宫里传出来的,无论是殿内近身伺候的,是殿粗使,口风不紧的比比皆是。
等到主子听到外头的风声了,即便想要从自己身边开始清查,也无从下手——这便是无能又无力的典范了。
话远了,只说当下,娜仁垂头看着皎皎,忽然笑了,“你做得没错。动心没错,干脆坦白也没错,余下的,就交给额娘和你汗阿玛来办吧。你们见面的时候小心些,不要叫人捉到小尾巴,不然又有许多麻烦事了。”她言罢,又冲着皎皎眨眨眼,悄声道:“和额娘说说,他对你好不好?”
皎皎毫不迟疑、坦坦荡荡地点头:“好。会为我排队买点心、亲手给我做伞,我的针线不好,他说没关心,以后家里会有绣娘,在不行他去学——”说着,她忍不住笑了。
娜仁轻咳两声,道:“当真?!”
“当真!”皎皎眼睛亮亮的,娜仁便笑了,边缓缓摩挲着她的发髻,边听着她絮叨,好一会,才低声道:“只要你开心,额娘做什么都乐意。你汗阿玛也是。”
皎皎搂着她的腰,头埋进她怀里,瓮声瓮气地道:“女儿也希望您永远开开心心的,汗阿玛也是,老祖宗也是,皇玛嬷也是,我们都希望您能永远开开心心的。”
“好!”娜仁笑了,长舒了口气,道:“有你们挂念关怀,额娘怎么会不开心呢?”
这日落了初雪,宫中设家宴,吃了饺子听着戏,台上京中名伶扮着装扮咿咿呀呀地唱着,出《龙凤呈祥》,隔了许多年,好似是当年的韵味,又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已经变了。
留恒近日不大好,方才有些倦了,娜仁本欲带他离去,但皎皎自告奋勇带着留恒离席,因是家宴,太皇太后赏光,她见皎皎起身,便没跟着去,只叮嘱两声,看着孩子们走了。
这会坐在席面上,听着戏台上清亮的唱腔,娜仁微有些出神。佛拉娜的声音唤她回,是很有些感慨的意思在里头的,只听她道:“这锦湘楼的《龙凤呈祥》演了也快有二十年了,当年初回听,我在闺阁之中,跟着我额娘出去凑热闹,听到这出,当时惊为天人,喜欢极了。如今转眼,十几年过去,是这出戏,唱戏的人变了,是那个韵味,我却觉着感觉不大对,仔细想,是我老了。”
她回忆着往昔,眼渐渐有些红了。
或许想到当年一同看戏赏花的少年郎,如今是枕边人,却再也寻不回当年那般真切热烈的感情了。
台上唱戏的几位听到她的话便有些战战兢兢,娜仁轻笑笑,摆手,“当年,也是你们戏班子的人入宫,也是这出《龙凤呈祥》,只记得那花旦唱极好,当时老祖宗赐了两只金簪——是吧?今儿这个,老祖宗您若不赏,我可赏了?”
太皇太后笑看她一眼,“那就你赏吧。”
娜仁于是赐了演孙尚香那个两匹绫罗,余者每人一对金锞子,场面上的紧张便被轻而易举地揭过去。
丝弦声再起,娜仁睨了佛拉娜眼,笑着打趣道:“人说啊,开始回忆往昔,便是人老了。你自己都承认老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我依稀记得我大你岁,若是你都老了,我可怎么办?我年轻着呢!你们说是不是?”
宜妃最先笑道:“是,皇贵妃且年轻着呢。”
“明年十八有没有?”端嫔轻笑着,“难不成才十七?可不能再小了,若是再小,咱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就不好意思打趣了。”
她难得这样调侃谁,康熙都有些吃惊,却见娜仁笑意盈盈地接下这话:“这位姐姐有礼,小女子今年十六!”
嘻嘻哈哈的,方才的惆怅便也烟消云散了。
自从算过了半个明路,皎皎行便明目张胆起来。这日京中庙会,她回了娜仁便出宫了,到食味轩门口,便见披着月白氅衣的小公子站在廊檐下,捧着手炉左右殷勤探看,不由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与她目光相触,那一双清澈柔润的眼霎那间绽放出不容忽视的光彩,他兴奋地想要冲皎皎招手,又强忍住了,只快步奔皎皎,有些急促,又强稳住了,柔声道:“你怎么才来啊,是不是路上耽误了?今儿个好冷,咱们要去逛庙会吗?要不要寻个温暖地方吃些东西,我知道有家涮锅子的店,他家的羊肉极好!有羊蝎子……”
皎皎就眉眼含笑看着他,将方才掀起的帷幔放下,缓缓道:“去庙会吧,我预备买些佛前供过的珠子回去与我额娘串个箍儿戴。”
“给……娘娘啊。”安隽云兴奋极了,心中快速盘算着有哪些好地方,推荐道:“那咱们去棋盘街淘,那头也有在佛前供奉过的,但品质比嘉福寺庙会门前买的那些都好许多。什么玛瑙、珊瑚翡翠白玉的,那头的珠子质地成色都比庙会上好许多。但咱们可以先去庙会逛逛,改日再去嘉福寺。”
“改日?”皎皎听着他明晃晃的小算盘,忍不住笑道:“这已经入冬,我额娘想要去别庄上小住一段日子,等回来就该是年下了,我又脱身不得,没有改日了!”
“你、你也要跟着去吗?”安隽云双眸子带着期盼看着皎皎,却见她温柔而坚定地摇摇头,安隽云肉眼可见地失落,却还是道:“好吧,咱们快走吧,这儿风大,别冲着你。”
女儿出宫约会去了,娜仁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留恒进来请安,琼枝将烘干的香料取来,边念叨着:“虽说也过了明路了,可到底未婚未嫁的,咱们公主这样频繁出宫是不是不妥啊?”
“等过几日,带她去了南苑,就没有什么妥与不妥的了。”娜仁随口道:“小儿女心性,两情缱绻时恨不得黏在一起也是有的,不必在意,皎皎心里有数,不必担心什么出格的,或是被人揪住错处。咱们家这小丫头啊,年岁不大,可精着呢!”
琼枝却还是不大放心,但听她如此说了,只能叹道:“但愿吧。”
看她这样子,娜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劝——其实按照现在人的眼光来看,皎皎的行为确有些出格了。
但娜仁觉着没什么问题,也相信皎皎有寸、能够控好局面。
不过如今看来,是要和皎皎浅谈几句,叮嘱她谨慎些、收敛些。
虽然在她看来,皎皎已经足够小心低调了。
她不愿意向这个时代低头,也固执地不愿意与这个时代融合,但有些时候,总是要遵从这个时代的规则。
如果没有改变规则的能力,那就努力在规则下创造属于自己的舒适圈,然后逐步扩大,逐渐渲染潜移默化。或许,水滴石穿,总有改变规则的那一天吧。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还是不得不提醒女儿小心。
去南苑是早就规划好的,梅林赏雪,竹林烤肉,南苑中景致比之宫中又是别样的清幽,算来娜仁没在那边过过冬,今春听清梨与愿景说得天花乱坠,不免有些心动,想要过去住些时日。
康熙在这上头还是很好说话的,没多纠结便答应了,特意询问娜仁要不要带皎皎去——他私心里盼望娜仁带着皎皎的,也好隔开皎皎与宫外那个臭小子。皎皎随时可以持腰牌出宫的权利是他给的,他也不好收回,但在距离上隔离皎皎和安隽云,是可以做到的。
他已经有些认命了,既然女儿认定了,娜仁票支持,他也无话可说。不过大抵天下的泰山大人看未来女婿都有数不清的不满,他派人彻查了安隽云,虽然确定那小子人品没问题,却挑挑拣拣揪出几个诸如:不够成熟稳重、不够阳刚威武、堂堂顶天立地大男儿竟然嗜甜、弓马不精等等毛病。闲暇时,便专注挑剔嫌弃他。
这个旁人是不晓得的,娜仁倒是能猜出几,但也是无奈的,她看安隽云不错没什么毛病,康熙鸡蛋里头挑骨头,也是当爹常有的心态,旁人都劝不住。
既然他没打算当王母棒打鸳鸯,也算默许了皎皎与安隽云往来,那就罢了,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已经是在意料之内,却在情理之的了。
作为帝王,他已经给了皎皎众儿女中最多的偏爱与宽容。
应该知足了。
故而娜仁在他试探询问的时候干脆地便道要带皎皎去,果见康熙松了大口气,心中略觉好笑,道:“你若真不乐意皎皎与安隽云的……”
“阿姐你就反对?”康熙眼睛亮,娜仁淡笑着,“我就叫皎皎先不要与他见面。”
康熙哀叹一声,“朕——对皎皎是当真无奈。这些年,她一直是孩子们中最懂的那一个,唯独这个要求,朕……也不忍不答应,叫她伤心。若是答应得太干脆,又觉着便宜了那小子。”
娜仁倒是很干脆,“那就再拖两年,左右本也说要留皎皎在身边多待几年。孩子嘛,没准哪天变心了,又不喜欢了,都是说不定的。”
她口吻随意而轻松,康熙叹了声,没说什么。
这话既是为了安康熙的心,也有几娜仁自己的意思在里头——少年人的长情,多半是笑话。如果皎皎日后又不喜欢安隽云,也算是给她留了后路。
不过如今看来,皎皎对安隽云算伤心。
为女儿谋划着退路的娜仁,完全没想到,没过几日,她就被女儿惊得险些魂飞魄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