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后殿, 皎皎在这边居住十几年,处处布置娇俏新雅,叫一便知道是少女闺阁。
皎皎在炕坐定, 牢牢盯着满是惶恐跪在地的那嬷嬷,眉目锐利如刀,好一会,才话音沉沉地问:“你说, 你叫绢子,是当日废妃张氏的贴身宫女?”
绢子抬起头, 哭道:“公主, 张娘娘,张娘娘是您的亲生额娘啊!当年慧贵妃无所出, 使了龌龊手段,才将您夺了去,也害了娘娘。娘娘迁入冷宫,没过几个月便病逝了,临终还念着您啊公主!慧贵妃蛇蝎心肠,您怎可认贼作母?”
皎皎低着头,瞬息间面色微微冷峻, 再一抬头,巴掌大的脸却满是惶惶不可置信,一直侍立在炕边的麦穗心里一紧, 忙道:“公主,贵妃是什么样的,怎会作出那样作的事?”
“姑姑本是慧贵妃身边亲近,然向着慧贵妃说话!”绢子语气悲恸哀伤,怆然哭道:“可惜我们娘娘, 万分期盼舍了半条命得了一个公主,却慧贵妃那作手段算计抢了去,在冷宫中凄惨离世,无惦记。如今公主还要认贼作母,将那博尔济吉特氏毒妇视为生母,老天不公啊!”
“公主,娘娘临终还对您百般挂念,您虽在博尔济吉特氏膝养这些年,可不过将您当成争权夺利的工具!如今与佟贵妃争锋,又为了后半生有个依靠养了纯靖亲王的遗腹子,您便成了弃子了!如今着,您大权在握百般风光,可女子闺中不应争权逐利,只当针黹为训啊!慧贵妃只为争权,毫不顾忌您的名声,从膝只您一个,如今养了小王爷,哪里还会记着您呢?”
皎皎盯着,目光微冷,转瞬即逝,手中丝帕攥得紧紧的,仿佛咬着牙开口:“麦穗姑姑——你先退。”
麦穗心里着急,却听皎皎又冷了语气复了一遍,刹那间仿佛白了什么,心里不知是提得更紧还是微松了口气,总归抿着唇,低眉顺眼地退一边。
没多做纠缠,绢子隐隐松了口气,压心底莫名的不对劲,一边袖头抹了抹眼泪,一边道:“我们娘娘好惨——在那冷宫里,缺医少药的,当年为了诞您,娘娘本就留了疾患,博尔济吉特氏那个蛇蝎毒妇算计入了冷宫,日常连口热羹都没有。”
皎皎一手去端炕桌的茶碗,却仿佛手尖微颤,端着茶碗颤颤巍巍的,绢子抬眼瞄,心中便知有了着落,面神却更加悲伤,凄然绝望道:“娘娘走天气正冷,屋子里却连两块炭都找不出来,奴才无能,一口汤药都不能给娘娘寻着,那是生生熬没的啊公主!”
麦穗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不由怒斥道:“胡言乱语!当日张氏入冷宫,仁孝皇后亲口吩咐一应汤药饮食供应一如日,按你所说,是仁孝皇后所言有假只是故意做戏不成?”
“仁孝皇后是吩咐了,可博尔济吉特氏在宫中只手遮天,有意为难磋磨我们娘娘,内务府之行效,又怎会给我们娘娘好日子过?”绢子瞪着,满面泪痕,神怨恨。
原本皎皎还算绷得住,听这样一说,却险些嗤笑出声,好在还勉强压住了,刻意帕子拭了拭眼角,吩咐道:“来啊,把这嬷嬷带去……先安置二公主那里吧。”
皎娴如今住在撷芳殿,宫务这一二年,在宫里然不是全然没有手的。
朝雾来应了一声,带着那嬷嬷去了。
绢子面带期盼地了皎皎一眼,神复杂地坐在那里,微微瑟缩,手指尖发颤,仿佛受了多大的击一样,心中一定,顺从地跟着朝雾去了。
待去了,麦穗才急道:“公主,您是知道的,娘娘绝不是那样的啊!”
“我然知道。”皎皎略带安抚地了一眼,又问:“朝纤,都记了吗?”
里间便走出一个宫女,容貌平常不大起眼,但举止有度谦卑顺从,此一屈膝,却跪在地将方才绢子的言行举止学得绘声绘色,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麦穗一惊,没等开口,皎皎已道:“朝云,这事交给你,你嘱细细查访,送门的消息也要谨慎留住。姑姑,我想,为额娘扫清路障碍,姑姑愿意帮我吗?”
麦穗抿抿唇,半晌,还是郑地向皎皎行了大礼:“奴才愿受公主差遣。”
“几了?”皎皎笑了笑,亲手扶起,又叫斟茶来,二喝过,方问。
朝纤便禀道:“快酉正了。”
皎皎点点头,又问:“额娘呢?”
朝纤道:“小王爷断断续续地起热,娘娘不放心,在偏殿里亲照顾呢。”
“取斗篷来,我去——罢了。”皎皎长长一叹,“替我净面,咱们去汗阿玛那。”
麦穗忙道:“可这宫门都快落锁了。”
皎皎从容不迫地了鬓边的碎发,目光悠远,“便是宫门将要落锁了,才要去一趟。”
……
次日晌午,娜仁与琼枝福宽并菡萏说起新春裁衣料子的事儿,有两卷地方新贡的鹅黄缎子,菡萏量量,又手抚摸一番,提议道:“这料子裁贴身衣裳不够轻软舒适,但裁氅衣却是正好,两匹料子,给您与公主各裁一件氅衣,都有富余的,再做一件及膝的比甲、一件半身的褂子都足够,零散尺头留着做针线也罢。公主身量不如您,余的还能再多些,添些料子,做件拼色的披风也足够。”
“瞧瞧,这可真是精细算极致了,多亏得了一个你,我少吃了多少亏?”娜仁喝着茶,笑吟吟地趣道,正说着话,听外头太监的传唱声,微微有些惊讶:“不在乾清宫钻空歇个晌,怎么这会过来了?”
正言语间,康熙大步入内,便听这句话,挥手叫都去,方正色道:“是有些事想问问阿姐。昨儿晚,眼都是宫门落锁的候了,皎皎去了朕那里,失魂落魄的,问怎么了也不说,眼眶通红一声不吭地,叫好揪心。后来朕发送回来,却听回禀去撷芳殿住了。可是与阿姐你闹别扭了?这年岁的小姑娘,多少都有些——”
“闹什么别扭了?”娜仁却断了他的话,拧眉转头问琼枝:“去把麦穗给我叫来。昨儿晚不是说皎娴磨,把皎皎叫过去陪一夜吗?”
琼枝也有些吃惊,忙唤麦穗过来。这样,康熙就知道娜仁对此浑然不知,也拧着眉,仔细思忖半晌,道:“那究竟是哪里的缘故,皎皎可不是受了委屈会憋在心里的性格。”
娜仁拄着巴仔细想想,“莫非是近来留恒染恙,我在他身花了太多心思的缘故?可我也没忽略皎皎啊,再者,皎皎对留恒比我还心,怎么会吃这无厘头的醋呢?”
康熙道:“那便奇了。”
二左思右想没得出个答案来,麦穗得了皎皎的吩咐,回答得也模棱两可的,一会说是宫务繁琐、底有疏漏的,叫公主生气了,一会说或许是为着娘娘对小王爷心,公主心里不大是滋味。说来说去都是猜测,没有一句准话。
娜仁心中直觉不对劲,深深了一眼,却没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只能压这份疑惑,与康熙小声探讨起来。
最后二一致达成默契,预备与皎皎促膝长谈一番。未成想皎皎却不太配合,没能展露内心思绪,只强抑悲声哽咽道:“我、我……不过是宫务有些不顺心的地方,汗阿玛——”
逐渐大了,康熙少如此有小女儿态的依赖样子,不由心都化了,忙道:“既然不顺心,那咱们就不管那劳什子的繁琐俗事了。佟贵妃、荣嫔、贤嫔、端嫔、僖嫔,哪一个不能管?咱们皎皎就带着妹妹们品茶论诗,些日子不是说想学瑟吗?宫廷乐师中便有精于此道的,汗阿玛叫他们比拼一场,选出最好的来教咱们皎皎。”
皎皎泪如连珠子,呜咽唤:“汗阿玛!”
养了这崽子这么多年,娜仁头次体验这种几乎是忽略了的感觉,坐在旁边一头雾水地,想要插话又不知从何开口。
与相反,康熙感受着女儿依赖的感觉,一兴奋极了,大手一挥又将新进的蜀锦半数与了皎皎。回了乾清宫后左思右想,还是旨命佟贵妃主宫务,贤、宜、德、荣四嫔协。
佟贵妃天掉的馅饼砸得正着,望着内务府送来的账册,喜不胜。
芳儿在旁吹捧道:“娘娘果然妙计!您不过稍稍使些手段,便叫大公主与慧贵妃离了心,将这宫务大权从慧贵妃一党拿了咱们手。”
佟贵妃矜持地牵起唇角一笑,又道:“还有四嫔协呢,本宫算不得真正的大权在握。等年——”
咽未尽之语,呷了口茶,笑容别有深意。
可惜了,这算盘注定是不响的。
没过几日,留恒高热不退,娜仁守在偏殿床旁拧着浸了冷水的帕子为他降温,康熙裹挟着一身寒气沉着脸进来,身后跟着眼圈通红的皎皎。
“额娘!”没等娜仁起身,便皎皎扑了满怀,话音里透着委屈,哭着只喊“额娘”。
娜仁一惊,问康熙:“这是怎么了?”
“佟氏的心太大了。”康熙面色沉沉,将手里捏着的一沓纸摔炕桌,娜仁意识瞪他一眼:“可仔细着,别吓留恒。咱们正殿说去——若再过两刻钟还未退热,便命去太医院请轮值的太医来。福宽,你在这照顾着,有什么事第一间去正殿叫我。”
娜仁仔细叮嘱着,不大放心,但康熙的面色就知道是要紧事,也不可能留在留恒这里。
幸而还有个处事稳的福宽,能叫方希心里唉。
福宽这些日子常指派在留恒这里照顾,也算是熟门熟路,忙答应着,娜仁方才去了。
一入了正殿,娜仁将康熙递来的东翻两遍,眉头愈皱愈紧。
皎皎如此,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一边去握的手,一边又叫朝纤出来学了一遍。
麦穗在旁着,便觉朝纤学得这一遍其实并不如当日后殿里那一遍绘声绘色如出一辙,却听康熙道:“多亏皎皎身边还有这么个丫头,不然谁能知道那毒妇究竟告诉了皎皎什么!”
他怒气勃勃地道:“那嬷嬷,赐杖毙!佟贵妃背后撺掇制造伪证挑拨离间,着收回六宫大权,降为妃,禁足于承乾宫,静思己过!”
梁九功忙连声应着,康熙又命赏朝纤,将带去,方对皎皎道:“你做得很好,没有偏信偏听,也算没辜负你额娘这么多年对你的心。”
皎皎红着眼眶,“嗯” 了一声。
娜仁翻着那些东,向皎皎的目光却更为复杂。
待康熙去了,屏退众,方对皎皎道:“我早就将你的身世告知与你,没想却——”
“额娘,您不会嫌弃皎皎心思深沉算计太过吧?我都是为了您啊!”皎皎有些急了,眼睛湿润,仰头望着娜仁,抓着的衣袖,道:“额娘!您千万要相信皎皎啊!”
娜仁一叹,轻抚着的头安抚道:“以其之道还治其之身,这一点你做得很好,毋庸置疑。只是……你那日着实叫你汗阿玛着急了,他不是你手中的牌,是你的阿玛,他真实意地疼爱你,真心地为你着急,若是一开始,坦坦荡荡地将这些事摆出来,也是今日这般结果。何必又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呢?”
皎皎依偎在怀里,瓮声瓮气地道:“那样汗阿玛没结果,顶多叫佟贵妃反省,若不闹得大些,岂会有佟贵妃降位这一事?汗阿玛心里底还是偏着佟家的。”
“……你呀。”娜仁轻抚着脊背的手一顿,好一会,才轻叹一声,“额娘一直以为我们皎皎是个大傻白甜,不成想竟是额娘错了。额娘不介意你懂得这些手段,宫里的孩子想要过得好、过得平安,必须要会些手段。只是额娘希望你记住,无论如何,要秉持本心之善念,这些计谋手段都是小道,若一心只在意这些,使胸中浩气逐渐消弭,才是最可惜的。
若持心不正、秉性不纯,则权势富贵种种滔天,最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皎皎,额娘为你取了个‘皎’字,希望你这一生,不止如月亮般亮,也要如月亮般洁白。不是叫你处处善行,是希望你不忘本心善念,你懂吗?”
少有这些语心长地长篇赘述些生道的候,皎皎听得认真,正色应着,“额娘放心,皎皎都白的。”
“佟贵妃——便是碌碌凡中最普通的一个,你不必恨,阴差阳错,的手段对咱们来说全然无,也得了报应。你若仍旧在身留心,只会掐短了你的眼界。”娜仁搂着皎皎,低声呢喃道:“我们皎皎啊,是要将目光放在星辰大海的姑娘,不要拘泥于这四方天一点点的事,心胸开阔,才有大光未来。”
皎皎认认真真地点着头,一一记在心里。
娜仁又笑了,为鬓边的碎发,柔声道:“这些事都还远着呢,你有的是间慢慢琢磨。或者,额娘很乐意护着咱们皎皎一辈子,就像老祖宗护着额娘一样。”
皎皎听着,不由眉开眼笑,好一会,又低声问:“额娘,您说佟贵妃是个怎么样的?”
“额娘说了,是个普通。”娜仁笑道:“有善、有恶,可以正大光磊落昭昭,也有争权夺利隐晦心思。要凤位之尊,满门荣光,跻身权贵。本来,膝若能有亲子,也不至于如此地步,本可以顺顺利利地与你汗阿玛两厢和睦,凭借孝康章皇后的香火在宫中站稳脚跟,然后放远目光向后宫尊位。但无子,便局限了的途,叫不得不使些手段。若是膝有亲子,此的底气就大不一样,也绝不会觉着额娘会威胁的地位,宫里的女,无非在此。”
长叹了口气,道:“其实说起来,并非全然的坏,当年德嫔还是小小答应,在承乾宫养胎,佟贵妃想要按住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佟贵妃没有。在使手段保证孩子的全然健康之,也给德嫔留有余地。若是四阿哥出生之后,德嫔痛痛快快地将四阿哥如孕期说好的那般交给佟贵妃抚养,佟贵妃会保荣华富贵,可惜——出尔反尔,两边便只能针尖对麦芒。也得出佟贵妃狠不心,不然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马。狠得心、不记损失,便是折损些娘家手,想要按住德嫔也不成问题。”
这些事娜仁素日也没个能够细说,今日难得有放心的听众,便搂着皎皎一一仔细说了起来。
“再从这回这件事,佟贵妃若是在朝造势,或者些更恶心的手段,便能更加轻而易举地将额娘踩泥里,虽然成功几率微乎其微,反而会反噬。但是在朝造势,使得额娘注定与想要的位子无缘,拿捏把握好分寸,老祖宗即便恼了,有孝康章皇后母家的面子,也不会直接出手处了。”
“但既然从你身入手,也算是留了几分。成了,母女反目,我失一个臂膀,但身后还有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撑腰,膝养着纯亲王府的小王爷,不会伤我根基,只是叫将宫权拿过去,日后便可徐徐图之,一步步手段柔缓地拿那个位子。其实有候着呀,我也觉着挺有意思。视若至宝的东,却不是我所求,为那东,将我当做假想敌,却又处处碰壁,也算是给我消遣解闷了。”
娜仁口中如此说着,面的笑意却逐渐收敛,“道倒是这个道,可惜了——”
眸中寒光闪烁,冷声道:“不过也都是些没的道!杀诛心,要你我母女反目,便是我所不容的。若非你早知道你的身世,真遂了的心——我便与佟氏不共戴天!”
皎皎依偎着,柔声宽慰道:“不会的,额娘,皎皎永远最相信您。”
娜仁听了,着,眉目柔和些许,复又低声问:“当年我告诉你的不算太详细,毕竟你还小,怕伤了你的心。如今既然闹你汗阿玛跟,他素来崇尚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想来是把你亲生额娘之事的来去经过都告诉你了吧?”
皎皎迟疑一,还是点了点头。
娜仁心一软,道:“当年,便是一个雪夜,你阿玛抱着你来,你躺在他臂弯里冲着我一笑,眼睛弯弯的,得我心都化了。或许这世真是讲究缘法的,我己清闲日子还没过够呢,本不欲留你,却你那一笑晃花了眼,给己留个小麻烦。你不知道你小候有多娇气,哭起来非要我抱着哄才能止了眼泪,最喜欢你马佳额娘给你缝的小布老虎和你清梨娘娘给你缝的狮子,旁的布偶一概嫌弃,还嫌弃额娘的针线——”
说着,抬起一指点点皎皎的额头,笑骂道:“小鬼头!”
皎皎全然没有对待底那般冷峻威仪,倚着娜仁笑得软乎乎的,活像一块甜腻腻的蜜糕。
初春还有些寒冷的天气,娘俩依偎在一处,身、心里都暖暖的。娜仁一摩挲着女儿的脊背,心软得不像话。
至于刚刚把大饼握在手里,还没等咬一口就天降惊雷带走一切的佟妃此作何感想——谁知道呢?
反正没关心。
哦,也不对,太后还是很关注承乾宫的热闹的。在知道佟妃私动的手脚后,叫送去几部冗长的经命佟妃跪在佛亲抄写,每天睡都腾出空档来听回禀承乾宫的动静。
太皇太后对此持放任状。
敢动我们家的崽,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