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色已晚, 寝间内遍垂着纱幔,挡住月光,黑漆漆一片, 只有炕头小柜上一灯如豆,带来微弱的光源。
依稀能看到琼枝守在外头,静静坐在毡垫上,身影沉默如万不变的青山。她也上了岁, 实不大守夜了,只有冬日会与娜仁同塌而眠, 今日俨然是个例外。
外头应当不是个好天气, 窗外狂风呼啸声传入耳中。娜仁觉着心慌得厉害,但并不想叫来, 只目光呆滞盯着床幔出神,微过几瞬,似乎才回过神来,眼泪无声无息顺着脸颊往下淌,很快濡湿了半个枕头。
琼枝掌着那盏小灯,拉帘帐,例行查看她的状态, 被她这样子吓了个半死,忙点亮几盏琉璃宫灯将寝间内照得亮堂堂的,然将熏笼上温着的糖水端来, 轻声道:“豆蔻预备的百合蜜枣建莲汤,安神宁心最好不过,甜滋滋的,快尝尝。”
她没劝娜仁不要悲伤。事实上,她比有都要清楚, 这个时候无论劝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不如不劝。
娜仁没应声,只顺着她的动作半坐起身,捧着汤碗喝了两,静默许久,耳边只有狂风呼啸声不断传来,琼枝愈发心急,却不敢。
良久,她忽然问道:“几时了?”
“您昏睡了两日一夜了。”琼枝说起这个,上难□□露出些许忧色,她又迅速反应过来,扬声唤:“传太医来!”
这边声响一起,外头的脚步声就乱了,皎皎、留恒与楚卿先进来,各个带急色望着娜仁。
娜仁推琼枝的手,没与她说话,只自扶着炕沿起身下,道:“我要去看看老祖宗。”
琼枝迟疑一下,有些为难,但见娜仁固执的样子,知道拦不住了,只能顺替她换了衣裳,披上厚厚的狐裘,戴上风帽,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免受风寒侵扰。
太皇太暂时停灵之处灯火通明,康熙请了僧来日夜诵为太皇太祈福超度,中有不少当代高僧,也有太皇太前结交的僧,自愿入宫,为太皇太诵做法事。
康熙正守在那里,耳边的文与风声混杂,木鱼声沉闷,他怔怔望着太皇太的灵柩出神,心沉甸甸的。
皇子、公主都被他赶走了,唯有太与那些僧还留着,他跪在蒲团上,听着太声音低低念了许多遍《往咒》,然换了蒙语,他听得最清晰的一句是“长天庇佑”,然听不清什么了。
太的嗓音有些哑,声音被压抑在喉咙中没有发出来,他囫囵听着,心里愈发乱,却没有断。
娜仁的脚步声响起时,他最先注意到,忙回过头看,见她来了,低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娜仁扯起唇角冲他笑了笑,但配合着苍白如纸的色,这会也不大有说服力。
皎皎、留恒与楚卿都跟在她,但留在廊下没有进来,撑着油纸伞,担忧望着她。
康熙终究是道:“进来吧。”
皎皎三顺行了一礼,收起伞交给宫,然脚步轻轻步入殿内,自寻了蒲团跪下。
康熙没问娜仁怎么没多歇歇,他知道娜仁不可能留在宫里不过来,沉吟半日,道:“阿姐在这守一会,天亮了回去歇着,日夜轮换着来。阿姐你养好身子,等老祖宗出殡才好跟着去。”
“老祖宗的陵寝选好了吗?”娜仁问。
康熙顿了顿,轻声道:“就在东陵吧,不过老祖宗留于我,道既不与皇帝合葬,进去只怕坏了风水。在东陵边缘,风水局外,选个与先皇相近的。朕命先择址将慈宁宫东王殿先拆下来,在昌瑞山下原封不动建上,暂做停灵之用。陵寝不是一日之功,仓促预备反而不美。”他又看了看太,道:“皇额娘也说不错。”
娜仁点点头,一边取了纸钱来烧,一边道:“如此也好,也算全了老祖宗的心愿又不失皇家威仪的两全美之法。只可惜——这宫里,是连点念想都留不住了。”
“活在心里,何必念劳什子的念想。”太原本低头念着佛珠,只在娜仁进来之时略带忧虑看了她一眼,然转过头去继续闷闷祈祷,此时终于,嗓音沙哑,眼下青黑一片,想来也是许久没有休息了。
或者说,这殿里的,均是如此的。
娜仁四下里看了看,问:“苏麻姑姑呢?怎么没见。”
康熙一时默默,皎皎与留恒两相对视,低头未语。
最终还是太道:“老祖宗崩了当日,苏麻喇也跟着去了,想来此时,已一同升上长天了吧……”
她垂眸,又一颗颗念起念珠来。
娜仁顷刻只觉晴天霹雳,心跳得愈发厉害,她浑然顾不得,嘴唇轻轻颤抖着,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苏麻姑姑……带我过去。”
她猛起身,然觉眼前白茫茫一篇,浑身无力向倒去。
康熙迅速倾身扶住她,又急又恼,“阿姐你这样子,无论老祖宗还是额娘,见了都不能放心!”
他惯称苏麻喇为“额娘”,娜仁听着,眼眶又是一热。
“好了……”太起身走过来,摸摸娜仁的鬓角,手尖濡湿的触感叫她心里一酸,轻声道:“好姑娘,回去歇歇吧,不急在这一时。”
来娜仁问了皎皎,听说苏麻喇是在太皇太去了当日跟着去了的,服侍太皇太装裹了,扶进棺椁里,忙了一日,她也是老了,福寿劝她去歇歇,康熙等也劝。
出意料的,她并没坚持,笑着答应了,又细细叮嘱了许多,甚至还来到永寿宫一趟,看了还处在昏睡中的娜仁一眼。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众已觉着有些怪,但想到太皇太过世对她击应当不小,行事有些怪异之处也没什么。
或许是有都下意识不想往那个向去想。
但最终,事就是往最坏的向发展了。
苏麻喇留下来的东西不多,简简单单,只有四封信,太、康熙、娜仁与福寿每一封,留银钱在信中简单交代一句,说要捐与国库,做修路、施粥之用。
康熙的意,苏麻喇先在太皇太停灵之处的偏殿停灵,等到出殡时,与太皇太一处,停在昌瑞山下。这已是最妥帖的安置法了,苏麻喇的身份是不可能藏进太皇太的陵寝的,本朝也没有殉葬、以陪葬的先例。
康熙最终决定再为苏麻喇建陵寝,也在清东陵外,好歹与太皇太相近,能够一处做个伴。
娜仁哭了一场,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日子里,她已留了太多眼泪,她不敢想象等有一日,太、康熙、琼枝、清梨她,一个个都要离她的身边。
她的身本是极好的,这一次日夜不分熬了几个月,虚是虚了,补补却能养回来。唐别卿话说得斩钉截铁,以她如今的岁来看,已是极好的。
大悲伤身,但也没敢劝,好容易送太皇太与苏麻喇灵柩出了京,娜仁一病不起。
永寿宫里药气萦绕,康熙先头几日还早晚过来探望,来康熙也不过来了,娜仁问了一句,终究没敢瞒她,娜仁才知道康熙也病了。
娜仁索性叫皎皎到乾清宫去照顾康熙,来又把留恒也发去了,楚卿留在永寿宫陪她。左右她身边也没什么事,多半都由琼枝总领,楚卿不过端个碗递个药,多半时间在她身边读抚琴,她性子虽冷,内里却是热的,有她陪着,娜仁的心逐渐转好。
也是她自己想了,逝者已矣,她再这样伤心悲哀,真坏了身子,太皇太与苏麻姑姑如果真的泉下有知,又不知该有多愁。
如今看来,最坚强的倒是太了。她比起康熙身子好了不少,又不像娜仁日夜颠倒熬,虽沉闷了一段时间,却并未大病一场。
她永寿宫、乾清宫两边走动探望,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沉默坐着,多为他诵祈福。
娜仁断断续续病了许久,因太皇太的大丧,除夕宫宴办得并不热闹。
彼时康熙已转好些许,为了迁就娜仁,两个带着皇子公主在永寿宫吃了一顿。娜仁神倦怠,色也不大好看,皎皎放心不下,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宴上气氛也沉闷,没敢高声做乐,赶回京的几位公主因康熙的病留在京中侍疾,在宴上也小心翼翼。
“好了。”娜仁在北炕上坐着,倚着搭了软毡的凭几,身上还发软,不大有力气,但也笑着,强起精神来说话。
还是皎茵咬咬牙,说了两个笑话出来活跃气氛,皎皎赞赏看了她一眼,她心里有了底,与姐妹交换几个眼神,气氛活跃起来。
了春,娜仁的身终于转好,唐别卿点头停了药,她好松了气,嘟囔着道:“你这子的,滋味可真是愈发的刁钻。”
唐别卿平静收起了诊脉用的小迎枕,道:“您好保养身子,就用不上微臣的子。”
“好了,不说这个了。”娜仁颇为潇洒甩甩袖,道:“我去岁夏日酿的茉莉玉露酒,叫豆蔻拿给你两坛。”
唐别卿显出笑颜来,行了一礼,“那微臣代内子多谢娘娘了。”
茉莉玉露酒,喜欢的自然不是唐别卿。
“你下回药的时候,对我高抬贵手些,我的酒不算白给了。”娜仁也笑了。
她是再能躺,这段日子也躺得累了。太医一给解禁,她就心血来潮,算去城楼上溜达溜达。
御花园的秀丽精致已满足不了她了。
三个孩子本来放心不下,算跟她去,都被娜仁发出宫了。
留恒楚卿每日宫里宫外奔波且不必说,皎皎在宫中正住了许久,柔维尚且能时常入宫,安隽云就真的是与妻子许久未见了——娜仁有时觉着她就是王母,隔了织女和牛郎。
不过牛郎到底不配拿来与安隽云比较,皎皎也不是织女那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如今她总算大好了,皎皎可以放下心,娜仁自然不会再留她在宫里,叫她出宫好好陪陪安隽云和柔维。
最终与她一起上了城楼的竟然是皎茵。
她不知何时得了皎皎的眼缘,皎皎离宫前交代她陪娜仁出来。
因皎茵是外嫁,在京中并没有修建公主府,回京奔丧、侍疾都是留在宫中居住的,陪娜仁出来倒也。
春日的风还有些凉,琼枝给娜仁披了披风,皎茵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并不放心,也不会走远。
娜仁颇为享受吹着风,见她这样子,忍俊不禁道:“我又不是孩子了,你还这样放心不下。”
皎茵轻声道:“姐姐出宫前特意交代我的,若是您再病了,只怕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姐姐了。”
娜仁笑笑,扶着城墙迎着风站着,忽然问她:“大贝勒与三贝勒的事,你知道了吗?”
“早就听闻了。”皎茵神有些复杂,“我没想到,三皇兄竟然能做到如此步。”
娜仁却轻笑着,“他的性子啊,像皇上,又像他额娘。他额娘轻时候为惑,那也是要死要活伤心过的,若论执念,是很深的。不过他额娘走出来了,他用了这么多,却还是没走出来。如今想来,也快了吧,听闻他进来闭门念,倒是很心平气和。”
她说着,转头看了眼皎茵,好整以暇问:“怎么,你是心里不是滋味了?愧疚、无奈、百感交集?”
皎茵抬起头,正对着她的目光,看着是揶揄趣,却也暗含正色。
皎茵默默半晌,摇了摇头,“复杂有之,并无愧疚、无奈……”
“那就很好。”娜仁笑了,沿着城墙缓步向前走去,轻声道:“这一啊,最怕的就是执念太深。执念太深,则伤终伤己。有野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有野心、能狠心、执念深重。最终,也只会害了自己。”
皎茵听出她话里的意,笑了笑,一双与敏妃相似的眼睛弯弯,水汪汪、清亮亮的,如一泓秋水,比之长在她额娘身上,又是另一番风。
“皎茵,谨记慧娘娘教诲。”她欠身深深一礼,娜仁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病了许久,痊愈之,少不得要见见嫔妃。
永寿宫落灰许久的西偏殿再度张,娜仁着一身柳青滚鹅黄边银线镶绣的衬衣,茉莉团花纹清雅别致,柳青与鹅黄,正合这春日。
宜妃甫一落座,把娜仁头夸到尾,恨不得连娜仁裙角攒着线绣花用的米珠都要夸一声圆润有光泽,实只是最普通的米珠罢了。
她这操作是很纯熟的了,佛拉娜、贤妃几当个笑话看,德妃神态端庄,喝茶时候偏头过去,也忍不住笑了。
“我病了许久,你来看我,我也迷迷糊糊的,没见全了,今儿个有机会,咱见一。午阳光好的时候,咱去御花园里,喝茶赏花。还有我去岁酿下的茉莉蜜露,两坛子出来咱喝。”
娜仁正笑着说话,贤妃很给子说起御花园里近日牡丹盛放,佛拉娜在花草上用心多,本来兴致勃勃欲要张,说今御花园里多添了些名品,但见贤妃了,低头喝茶掩饰,不再言语。
娜仁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中,心中无奈,却也说不出什么。
当三阿哥被削去郡王爵,佛拉娜与贤妃的关系曾就进入低谷,这些好容易有了些好转,如今大阿哥这事一出,俩又疏远了起来。
娜仁没想过劝。
这两个都是儿子当做命根子的,这个节骨眼上,谁劝都没用了。
或许有一日,一切尘埃落定,大阿哥与三阿哥握手言和了,这两个的关系才能有些好转吧。
幸而通贵是很精于花草的,娜仁病愈,她也愿意多说几句话,殿内一时热火朝天的,交谈声不断,底下低位嫔妃也窃窃私语,盖因平日娜仁和煦宽仁,说些小话她也不会计较。
这可以说是宫里气氛最好的时候了,没有针尖对麦芒,掐得斗鸡眼似的,各个笑盈盈的。
可惜还是有不长眼的,破了这个气氛。
本来是太监匆匆传了一声:“吉常在到——”
娜仁还挑了挑眉,为的是前并没听过这号物。
宜妃却是眼皮子一跳,下意识端起茶碗来喝茶,眼神不自觉往门飘去。
未一时,众只见一宫装丽自紧南边梢间处的门入入内,倒是得娇艳,身姿婀娜,夭桃秾李芳菲妩媚,有一种不同于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的风姿,极美。
只是气质浮躁了些,不像是读过的,也不像是好性子。
娜仁刚看了两眼,看到她启唇张,似是与宫微声,实殿内差不多都听到了。
“若是个正主儿也就罢了,偏不够是个皇贵妃,还不是皇呢,摆什么皇的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