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未等这两位各自领罚出宫回府禁闭, 忽见一小太监匆匆忙忙地奔跑进来,面带急色。
康熙一见他面容,连呵斥都顾不, 心中便有不祥预兆,呼吸一滞,问道:“有何事?”
“万岁爷……太皇太后老祖宗,不好了啊!”那小太监语带泣音, 抬起头见他面明晃晃的泪痕。
康熙登时眼前一黑,就要向后倒去。梁九功忙扶住他, 没等说什么, 忽觉一阵风从他面前掠过,娜仁已疾冲出乾清宫, 短短几瞬便绕过影壁向慈宁宫奔去,琼枝捧着厚厚的斗篷跌跌撞撞追在后面,竟也跟不她。
皎皎当机立断,拉住琼枝接过她捧着的斗篷,然后康熙道:“女儿一步了。”
旋即捧着斗篷去追娜仁。
康熙迅速回过神来,拔腿就要往外冲,梁九功忙捧了大氅来给他披, 临出门见大阿哥与三阿哥似是惊慌无措,便冷呵斥,“不来送老祖宗一程?要朕请你不成!”
二人忙忙起身, 跟随兄弟的大队伍奔向慈宁宫。
慈宁宫里一派暮气沉沉,药味已经是焚再精妙的香料都掩盖不住的了,太后便伏在太皇太后炕前,她应也是刚到,一靠近便是扑面来的凌冽寒意, 头身都覆着雪,却顾不什么形象仪容,只紧紧握住太皇太后的手,满面都是泪痕,呜咽着哭泣,“我不怪您……我不怪您……我怎么会怪您呢?”
太皇太后缓慢地抬起手,轻轻为她拂落头的雪珠,张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到这边的响动,便提起眼一看,瞬时便了,“娜仁来了,又是一身的雪,瞧瞧这一地的雪珠,我宫里这地毡今儿算是遭殃了。……皎皎也过来,都到老祖宗身边来坐。”
娜仁强忍住眼泪,拍了拍身的雪,在熏笼前停驻了几瞬,方抬步向内,从炕内捞来几个软枕,扶着太皇太后半坐半躺地依靠在炕头。
“你打小就这样贴心。”太皇太后了,轻轻握住她的手,方要开口,一时有些急促,轻咳着喘息两,半日方顺过气来,音虚弱无地继续道:“小小年纪,寄人篱下的孤苦,我懂……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快活,不要这样贴心……也不要这样,旁人都放在心。”
娜仁为她顺着背,将她几乎是半揽在自己怀里,让自己成为了她的依靠。娜仁低道:“与人交往,无非是以心换心罢了。”
太皇太后连着了几,又急促地喘息一番,几乎是倾尽全身的气紧紧捏着她的手,音低哑、飘忽、无,甚至带着泣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娜仁耳中,“我最放心、与最不放心的……都是你了。”
言及处,她几欲落下泪来,凄然一,神色悲怆,“我想再护你几年……孩子,是我害了你啊!”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凄厉地喊出口的。
时康熙已至,闻语,不由滚滚流下热泪来,回头看了一眼,问:“二阿哥何在?”
他话里犹带泣音,梁九功忙道:“已遣人去咸安宫了。”
康熙闭了闭眼,神情有一瞬的迟疑,最终是归为悲色,冷冷警告儿子,“别那些难看的事闹到老祖宗跟前。”
言罢,便一甩袖,快步进入了寝间。
太皇太后猛地情绪一爆发,然后便觉眼前阵阵发黑,脱地依靠着娜仁,急促地喘息着。
康熙进来见状,忙扶起太皇太后,让她依靠在高高摞起的软枕,见娜仁面色也不大好看,便用关切的目光询问她如何。
娜仁打前一阵劳累过度晕厥后就一直没缓过来,刚一路从乾清宫跑到慈宁宫,心口砰砰狂跳,这会也不过是强做无事,不过是太皇太后眼不大好了,看不出什么,对康熙的目光,冲他,算做安抚。
康熙压下心中的担忧,坐在炕沿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在她耳边低唤:“老祖宗,孙儿来了。”
太皇太后眼眸半阖不大有精神了,到他的音猛地张开眼,细细地打量他的面容,了,道:“怎么瘦了这样,真是……大了都不叫人放心。”她一手握着康熙,一手握着娜仁,又看向太后,絮絮叮咛许。
“我活了如今这个岁数,九十有六,鲐背年,虽未期颐,也是福泽厚重,长生天庇佑了……”她说一句话,便要断一下缓一缓,娜仁眼睛愈发酸涩,凝神细她说话。
太皇太后喘息半晌,又道:“若说我不放心的,唯有你几个,尤其是你——娜仁!我怎么放心下你啊……你是我叫进宫里,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啊……你往后,一定要好好的……你要相互扶持,这宫中太冷、太寂寞,若连个知心的人都没有,这漫漫长日,要怎么熬过去啊……”
她说着,两清泪顺着眼角划入耳后,面带凄苦悲色,众人便知她是回忆起往昔了。
康熙第一个应,“老祖宗放心,孙儿肖,孙儿会照顾好皇额娘和阿姐的。”
“我说这话,也是要叫你知道,要……以你自己的身子为重!”太皇太后挣扎着向前倾身,目光落在他身,浑浊的眼仿佛迸发出火花星光,她带着期盼地道:“我希望你做个好皇帝……也希望你要开心啊!”
康熙泪流如注,不住点头,“孙儿知道,孙儿知道——”
太后也带着泣音应,“您放心,我会看顾好皇帝和娜仁的。”
至于娜仁,没等她开口,太皇太后便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转头望着她,眼中带着千万分的不放心,“我知道你念着所有人,希望他都好,但你也要好好的……”
娜仁泣不成,只“嗯”了一,便再不能作何言语。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道:“人终有一死,我能活九十有六,已是……天下人艳羡的福寿了。”
她意释然,微微向后依靠,喘息半晌,长吐出一口气,闭着眼又道:“我有两个重孙,一个重孙女放心不下。”
康熙心知她指的是谁,忙推着皎皎前,又道:“已经遣人去叫……保成与恒儿了。”
“保成……是个怜孩子,生在帝王家,也是他的命数了。”太皇太后闭目轻叹,又睁开眼,看向刚刚走到炕前的皎皎,着轻抚她的脸颊,不无遗憾地道:“惜我是见不到柔维了。”
皎皎哭道:“孙女儿已着人送信,叫柔维也快马回京,您好生服药疗养,定然能再见一面。”
太皇太后莞尔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这孩子,几时也学会自欺欺人了。呼——”
她气有不接,闭目缓了缓,方道:“老祖宗留了东西给你,等你弟弟来了再说吧。……有什么想做的,便去做吧,莫要给自己……你已比我、比你的许长辈勇敢许,我又有何资格说你呢。”
皎皎捧着她的手哭泣,“老祖宗的教诲,皎皎都着。”
“真好,长大了,不做金丝雀,去做海东青,翱翔九天……自在呀?”她说着,容忍不住绽开,目光幽幽,仿佛透过皎皎在看向许许的人,又或许,也在看向当年的自己。
皎皎不住地点头,娜仁哭浑身都在颤抖,忍不住将头紧紧贴在太皇太后的肩,一如往昔,许许的岁月里。
太皇太后再度握住娜仁的手,动作柔缓,轻哄着,“不哭了,不哭了。”
二阿哥与留恒匆匆赶来时,见到的便是如场面。
见娜仁哭不能自己,太皇太后又俨然是回光返照的模样,留恒心中大惊,忙忙前。
二阿哥也忙奔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眼看着他,对留恒道:“你打小就有主意,我不操心什么,……只是你和你媳妇应当早早有个孩儿,这样你阿玛在天灵,也以安息了……”
留恒没有反驳,恭顺地应,“是,老祖宗。”
太皇太后便,又看向二阿哥,这回絮絮叨叨说了许,又说二阿哥的性子叫人担忧,又说他性子太狂妄骄横,长已久只怕不好,又说父子君臣,他待康熙孝道已足,却不够恭顺,有失为臣道。
话到处,后头的几位皇子交换了几个眼神,有年轻修不够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对她所言,二阿哥没有反驳一分,尽数应着,满面泪痕地握着太皇太后的手,哭着求道:“老祖宗您好生养着身子,弘皙媳妇有了好消息,您就要抱来孙了啊!”
“看不到啦!”太皇太后释然又洒脱地着摆摆手,动作无,更叫人心酸。
她又顿了顿,喘息半晌,又沉吟顷刻,方看向了康熙,“我有一句话,要说给你,你若认我这个玛嬷,便照我的意思办。”
康熙她这话,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看了一眼跪在太皇太后炕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的二阿哥,迟疑一瞬,是恭顺地道:“老祖宗您说。”
“我死后,不归昭陵。”这句话甫一出口,康熙入耳中,下意识地便松了口气,然后又微微一惊,猛地抬头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目光复杂极了,浑浊的眼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风暴的中心是她自己,这几十年中所有的心酸苦楚、欢喜悲愁,都被卷在其中。
她了年纪,记性便不大好了,如今却觉年轻事皆历历在目,清楚数,一时又哭又,竟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了。
娜仁不用太医提醒也心觉不好,忙在她耳边低唤她,康熙也连忙前轻唤:“老祖宗,老祖宗!”
“我……放心不下你父子俩啊,便在孝陵近处择址安身,不求浩大,能有个存棺处,地能住下些人家,便足够了。”太皇太后回过神来,又喘息半晌,方缓缓说道。说着,一边看向二阿哥。
太子被废事,无人告知与她,但好些日子了,这件事怎能瞒过呢?
太皇太后是糊涂了,也有清醒的时候啊。
她目光殷殷,凝视着二阿哥,问:“保成……你愿携妻小为我守陵去,并立下誓言,生再不入京?”
二阿哥与她目光相触,大为震惊,似乎微有一瞬的迟疑,然注意到皎皎与娜仁落在他身的目光,甚至连康熙与他背后的兄弟也若有若无地看着他。
不过顷刻间,他便拿定了主意,沉着地应了一:“孙儿愿意。”
“好!”太皇太后朗一,“这是我的好重孙。”
她说着,又忍不住重重地咳嗽出,娜仁忙为她拍背顺气,苏麻喇也忙捧了参茶来,太皇太后摆摆手,道:“临了来,不喝那苦玩意,给我兑一碗蜜水来。”
如今太皇太后用的参茶,不是参蜜水,是实打实的参茶的。
这是吊命用的。
苏麻喇愣在原地,娜仁匆匆抹了泪,道:“姑姑,你就给老祖宗换吧。”
“唉……唉!”苏麻喇顷刻间泪如雨下,端着小茶盘快速离去了。
太皇太后又目光灼灼地看向康熙,道:“我也要你下旨,保成一脉,如非叛国谋逆大罪,我大清后代帝王,刑枷不加其身!”
康熙这回应很痛快,太皇太后一席话说又急又快,言罢自己便急促地喘息着,一直低眉顺眼地站在寝间内落眼泪的皇子忍不住抬眼看向她,又看向二阿哥,眼中都有艳羡。
康熙又道:“朕即刻降旨,恩封保成为铁帽子王,世袭罔替,其余诸子,依例加恩封……”
“不必。”他话没说完,就被太皇太后打断了。
但他并无恼意,是摆出倾的姿态。
太皇太后又靠着软枕缓了半晌,方启唇道:“若你信我这个玛嬷,愿意我一言……封保成为亲王,后子孙皆降等袭爵,三代内,不入仕途。诸子恩封不入八分辅国公,五代归于闲散宗室。再往后如何,愿意科举、习武进,端看他的了……”
要说这待遇,是连平常受宠的亲王都不如了。
又是这样长长的一席话,她说完,不愿再看诸人的反应,是自转过头平复呼吸。
康熙眉心微蹙,看不出愿意是不愿。
后头几位有心皇位的皇子皆提起了心,不知康熙作何打算。
然太皇太后半晌后却又幽幽地道:“为保成好,也为保成的后人好。”
太皇太后的未尽言,康熙心知肚明。
不想保成这一脉从为历代帝王的眼中钉,这是最好的办法。
半晌后,康熙沉沉地应了,“孙儿应着便是,老祖宗放心。”
“好……好……”太皇太后话音越来越虚弱,又唤“福寿”,福寿忙近前来,磕了个头,将太皇太后早安排好的私房分配尽数说出。
“太皇太后的意思,她老人家这些年积攒的东西,宫里的一份,内务府都有档案记录,业已装箱封好,回头叫人抬回去便是。
余者,有两箱归拢出来的首饰头面,与裕亲王太福晋两副、恭亲王太福晋两副、二阿哥福晋两副、纯亲王福晋两副、嘉煦公主两副,以四位每人另有十二匹料子。众皇子福晋,每人各有一副头面,八匹料子。公主亦同例。”
福寿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老祖宗说了,这些皇子福晋,都是在她榻前侍奉过汤药的,有物赠与。其余几位尚未成亲的皇子未来的福晋,每人有一对手镯,交由阿哥保管,日后赠与妻子便是。”
“现银二阿哥、纯亲王各五千两,嘉煦公主五千两,其余皇子公主,每人三千两。余下物,有两箱与万岁爷做念想,一箱与苏麻姑姑养老傍身,有与我这些奴做嫁妆、养老物的,再有的,便请太后娘娘与皇贵妃娘娘对半劈分。”
福寿说着,转身向太后与娜仁了一礼,道:“分与苏麻姑姑与奴的,现已列出单子,便呈与两位娘娘。”
“老祖宗……”娜仁哪有心情去看那劳什子的单子,握住太皇太后的手,低哭泣。
太皇太后安抚般地拍了拍她和太后的手,又吩咐,“现又有一份花销……取一万两银,与保成媳妇收着。……权做未来,安家用。”
二阿哥忙道:“老祖宗,用不您的银子……”
“老祖宗给的,你收着吧。”康熙忽地开口,沉道。
二阿哥一时僵住,不知如何。
太皇太后又看向康熙,了,虚弱地缓缓道:“不要怪老祖宗……偏心啊……”
康熙忍不住,又板住脸,道:“老祖宗从来偏心,打小就偏心阿姐。老祖宗您若是怕孙儿伤心不平,您就陪孙儿两年吧。”
“孝陵外头,我守着你汗阿玛,也看着你。”太皇太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她实在是太虚弱了,方的一番安排,已经耗光了她的气。
康熙她语,只觉戳心,前两步蹲下身,紧紧握住老祖母的手,哭道:“老祖宗,孙儿舍不您啊!”
“好了……”太皇太后抬起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又因为无在半空中落下。
娜仁别开脸不愿太皇太后见她哭泣,康熙心中酸涩难忍,拉起太皇太后的手,放在自己头,一如幼时一般。
殿内气氛一时僵住了,除了泣其余响丝毫不闻,仿佛过去了许久,其实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不到罢了。
太皇太后低嘟囔道:“这个苏茉儿……怎不回来……不想见我最后一面了不成?”
苏茉儿系苏麻喇原名。
康熙心中一酸,忙命人去催促,却见下一刻苏麻喇已捧着茶碗出现在寝间中,她微微气喘,见是匆匆来。
太皇太后一见她,就了,又撇撇嘴,“怎么来啊……”
她时气息已十分微弱,音低微落地罩外的人痘不清楚,苏麻喇却瞬间泪如雨下,顾不小心翼翼捧来的那碗蜜水,忙到太皇太后近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老祖宗,我来了,我来了。”
“你……要好好的。”太皇太后用尽全身的气捏了捏她的手,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娜仁,断断续续地说:“别哭……别掉、金豆子了……”这便是她所留在这世的,最后一句话了。
“老祖宗——”娜仁哭凄惨,如杜鹃啼血,回荡在慈宁宫的空,久久未散。
“老祖宗!”康熙双膝跪地,将头贴在太皇太后的炕,太后更是哀痛不能自已,小辈齐齐跪地,唤了一:“老祖宗!”然后纷纷落泪,眼泪扑簌簌如滚珠落雨,皎皎与二阿哥尤甚。
最为平静的竟是苏麻喇,她落了两滴泪,但强撑着没有失态,张罗着为太皇太后换了衣裳,最后一次梳了发式,戴那尘封几年的沉重璀璨的凤冠,最后一次,握住太皇太后的手,将她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娜仁气血不支,又哭狠了,险些晕厥,却推开前搀扶的康熙、皎皎、留恒、琼枝等人,执着地跪在地,给太皇太后磕了三了个头,最后起身时,终于支撑不住,浑身发软,闭眼倒下。
好在康熙就在身边,也默默地与她一同礼,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在娜仁身后礼的皎皎留恒也忙拥了来,一群人着急忙慌的,是将驻守慈宁宫的唐别卿召来,看过说气血翻涌要及时用药,忙传轿辇,送娜仁回永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