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绊飞出去的僚机轰隆隆长腿跑回来, 停在海豚号面前。
庄域看见过展琛改装这台机甲。
演习开始前的那,庄域半夜睡不着,去给时霁保养僚机, 在停机坪和展琛聊过。
他还不太能适应一台机甲有自我意识,定定,拉下送话器试图交涉:“……这是我的队员。”
庄域说:“我需要带他回去检查身体, 好好休息。”
银色机甲泊在他对面, 固执得不为所动。
庄域有点头痛。
机甲操作员和观察手是最亲近的搭档,观察手受伤、生病,因为疲倦状态不好, 由机甲操作员来照顾当然是顺理成章的。
……但由机甲来照顾, 就不那么顺理成章。
庄域想想, 调出时霁已经被解封、正式调入特战队的电子军籍,拷贝一份, 给对面的机甲发送过去。
海豚号把每一页都仔细翻看一遍,在自己的档案库最深处收好。
庄域:“……”
庄域发过去一份全面重建“尖刀”组,时霁被特批成为副观察手的调令。
海豚号面罩下的深蓝色光芒闪闪。
它像是搜索到某个键词, 抬起头, 仔细扫描一遍正在操纵僚机的庄域。
庄域的操作屏幕上, 忽然收到一些像是乱码的信息。
庄域看着海豚号回复过来的乱码, 忍不住皱皱眉,正要联系展琛报错, 随意看一眼那堆乱码,色却忽然凝滞。
……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那堆看起来像是恶作剧或者卡程序卡出来的乱码中间,藏一段很不起眼的代码。
很短,如果不注意,一扫就会略过去。
[s7、191519。]
在字母表, 第19位是s,第15位是o,191519是摩尔斯电码的标准缩写之一,翻译过来就是“sos”。
星际通用的摩尔斯电码救难信号。
紧急呼救。
庄域扑到瞭望口,盯住那台机甲。
他的手有些抖,拉下通讯器,正要申请通话,对面的声音已经在一阵有些嘈杂的电流声响起来:“庄队长?”
庄域并不意外对面的声音,胸口起伏几次,哑声说:“展琛?我想问问你,我收到一段代码,是你的机甲发过来的……”
“我知道。”展琛说,“我看到。”
大概是俞堂用机甲面板的红灯给他闪摩尔斯码,庄域恰好提起尖刀组,这个键信息,激活海豚号搭载的智能ai内部的尚存一些历史痕迹。
展琛正在照顾累得昏睡过去的俞堂,一不留意,被海豚号越过他的控制,把这团乱码一样的消息送出去。
庄域沉默地等待着他的解释。
展琛在另一头静片刻:“今晚方便吗?”
庄域皱下眉:“么?”
“庄队长,演习刚刚结束,你还要安置通过考核的受训者,给他们做适当的战场教育。”
展琛:“你们的总部发生一些意外,虽然已经大致处理完毕,但依然需要你带人回去善后。”
展琛说:“我要处理一下……我这边的事。”
庄域沉默几秒,没再多问,干脆答应:“好。”
庄域问:“刚才的事,给没给你带来麻烦?”
“有一点麻烦。”展琛笑笑,“幸好。”
幸好光团已经累得睡过去,意识海的时霁受到身体的影响,听话地放下笔记,被他劝回去休息。
幸好这一次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带他们回去。”
展琛说:“晚上见。”
庄域已经猜到他有急事,不再多说,只回敲下送话器。
银色机甲悄然没入工厂深处。
废弃工厂外,庄域一身精炼的纯黑作训服,跳下僚机,到正陆续汇拢的受训者们面前。
……
展琛轻轻放下正在熟睡的俞堂。
他已经调出自己的身体数据,替俞堂擦净额间泛出的薄汗,把休眠舱的空调降度,拉过毯子,给俞堂仔细盖好。
海豚号像是知道自己闯祸,尾灯闪闪,刃翼一动不动耷拉下来。
展琛轻拍下操控面板:“没系,不是你的错。”
“s7”这个名字,是这个世界被随时监控的重点目标之一。
海豚号发给庄域的那一道紧急求救信号,其实已经足够隐蔽,连他预设下的保护系统都没能及时发现。
但依然求救中提及的s7,依然引起穿局的警觉。
展琛问海豚号:“准备好吗?”
海豚号面罩下的蓝光闪闪。
展琛点点头,他脱下常服外套,解开衬衫的袖扣,把衣袖整齐地挽过手肘。
银灰色的零件由数据凝成现实,在他手上,一把战术干预狙击步|枪以看不清的速度被飞速组装起来。
迅疾凌厉,却轻捷得仿佛无声。
展琛拍上弹夹,拉开保险,抬枪就射。
数百米外,一头刚被庄域带人轰得半残的机械虫疾冲到一半,被精准击毁能源仓,陡然坠下去。
机械虫的残骸没有砸在地上。
这些残骸掉到一半,就被兑换成经验点,无声无息地化成海量的数据流。
展琛据枪瞄准。
海豚号绕过他的屏蔽,在求救信号提到s7,显然已经引起有些人的警觉。
穿局不能超越世界本身的逻辑,只能利用现有剧情进一步发展。
在现有剧情下,要抹杀海豚号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让这些已经被机会的机械虫再“垂挣扎”一次。
展琛色平静,瞄准基线锁定下一个目标。
他手中的枪稳定得没有丝毫震动,扣下扳机,另一头机械虫栽下去,悄然化成数据流。
已经残破不堪的机械虫,接二连三地摇晃着扑上来,被逐枪击落。
瞄准镜的视野有限,展琛身后,有一头悄悄绕过来的机械虫骤然暴起。
尖锐森寒的胸角不及扎下,发着红光的复眼已经在枪口下彻底熄灭。
展琛顺势就地翻滚,手的枪贴着前臂利落滑到身侧,左手推上新弹夹,接连扣动扳机,发子弹几乎没有间隔,没入机械虫的能源仓。
……这个世界发生的剧情偏移,终于让那台终端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机。
展琛抬枪,变换位置的同时瞄准,击落头机械虫残骸。
相比于眼前的生危机,这些机械虫残骸化成的数据对他的压力还要大些。
展琛同时开启商城的几个备用仓库,依然填得满满当当,正准备再开一个,忽然听见错愕的机械音:“宿主!”
意识海,背着包袱的系统好不容易撞进来:“对不起,我回来晚,这个世界的数据流变好多,我找好久……宿主?”
系统看到休眠舱的俞堂,吓得当即掏出一整套完整的生命监测系统:“宿——”
展琛笑笑,断它:“你的宿主正在休息。”
刚刚放假回来的系统闪着红灯,惊魂未定地飘起来。
展琛:“正好,帮我个忙。”
系统利用这段时间回去进修,已经升级,能够一次性处理更多的数据,当即拍着屏幕答应下来:“可以的!”
系统摩拳擦掌:“宿主休息!我配合展生战斗!包在我身上——”
它的话音还未落,无边无际的数据流一次性从意识海接口铺盖地倾泻下来。
系统:“……”
展琛不再压制速度,举枪击落三头机械虫:“有一点多。”
系统淹没在无边的数据海,艰难冒几个泡,给自己买一个系统专用的氧气瓶。
这场战斗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展琛解决所有垂挣扎的机械虫残骸,把搬运数据的工作托付给系统,和海豚号一起悄悄回军事学院。
作为机甲的制作者,留守在军事学院的“展学长”谢绝几位院长和学院高层的嘉奖,提前独自等在停机坪。
海豚号在停机坪前泊稳。
俞堂只在被抱出休眠舱的时候短暂醒一会儿。
他这次的确累坏,熟睡的时候隐约听见枪声,几次想要醒过来,都没能成功。
抱他出来的手臂稍稍回揽,传来展琛一如既往的温和嗓音:“不要紧,么事没有。”
俞堂被他抱着,像是让陡然明亮起来的光线刺得眯眯眼睛,把脸埋进展琛肩窝。
展琛的身上有新鲜的硝烟味道,和一点很不明显的血的淡淡甜味。
展琛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不要紧,只是擦伤。”
展琛说:“幸亏你们提前把机械虫都击毁。”
在这之前,他一度还在想,明明只是抵抗虫潮的进攻就能圆满完成演习,俞堂却执意要拖延时间,不惜涉险,要把庄域耗过来的理由。
——只有庄域带人过来,所有机械虫才会被全部彻底击毁。
如果这一次被暗中修改剧情,反扑攻击海豚号的不是已经被击毁的残骸,而是被暂时击退、依然有着完整战力的机械虫,等着他的未必还只是这一点擦伤。
到第三本,俞堂已经摸出完整的游戏规则,并且早就习惯在规则之内,每一步都预毁掉所有可能的威胁。
展琛低下头,看着被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俞堂。
他能轻易分得清这具身体么时候是谁,俞堂负责身体的时候,会有一点其他人看不见、很不明显的,暖洋洋的光。
展琛轻轻摸摸俞堂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曾经那个想自己学着烘毯子,都会不心把烘干机弄炸掉的光团,在他来不及参与和干涉的时候,变成比谁都更可靠的样子。
俞堂依然困的厉害,他从浓深的睡意挣扎出来一点,在展琛身上摸摸,想要找到伤口。
“……”展琛握住他到处乱摸的手,无奈地抬起一点嘴角:“已经修好。”
展琛缓声说:“你忘吗?我现在是数据,受伤很快就能修复的。”
俞堂问:“不能不做数据吗?”
展琛摸摸他的背:“暂时还不。”
俞堂收紧手臂,声音有点含混:“那我做数据。”
展琛的脚步停下。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揉揉俞堂的头发,加快脚步,把人从停机坪抱回寝室。
庄域是在夜来的。
俞堂还窝在沙发睡觉,脑袋上顶着黄鸭,安安稳稳蜷在抱枕堆,攥着展琛衣服的一角。
展琛席地坐在沙发旁。
他那件外套覆在俞堂身上,自己随意披件衬衫,正借着台灯的光线给自己处理伤口。
庄域忍不住皱起眉:“你受伤?”
“只能受点伤。”展琛点点头,“不要紧。”
庄域注意到沙发正熟睡的人,合上门,放轻脚步过去。
展琛知道他担心么,不绕弯子:“他们个都累得不轻,一个在意识海睡觉,一个在外面……庄队长,外面这个是由我负责的。”
庄域准备替部下盖被子的手停在半空:“……”
展琛礼貌地点下头,伸出手,替俞堂整理好滑落下来的毛毯。
庄域:“……”
庄域深吸深呼,不和他计较,索性席地坐下:“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么叫只能受点伤?”
展琛腰侧被爆炸的机械虫残骸划一下,伤口新鲜地绽开,即使换新的绷带,依然在缓慢渗出血迹。
展琛没有立刻回答。
他处理好伤口,在绷带外设下一道屏障,逐颗扣回衬衫的纽扣。
“你们这个世界,有一些人是被选中的。”
展琛说:“你还记得现任安全部特别调查科的科长吗?”
“蒲影?”庄域当然记得,“他这次还带队来,联盟总部震怒,要安全部牵头彻查保守派那些人,我们刚见过面。”
展琛点点头。
他被当成数据,回收进穿局的终端机,准备重新编写程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份很长的名单。
这份名单包括许多个世界,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骆燃、蒲影和s7都在名单上。
名单上的人,是被选中的“待回收数据”。
他原本没想通这是么意思。
直到俞堂用机械虫做实验,提出那个问题,他才忽然意识到这种最有可能性的解释。
机械虫经过一次兑换,在穿局商城的处理下,会变成彻底泯灭自主意愿,但依然保留动能力的“空壳”。
人类是这样。
这些看似离谱的荒诞命运,是为抹杀这些目标人的自主意识,把他们变成“空壳”。
……
庄域蹙紧眉:“你是说,只要在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你们那个地方的猎吗?”
展琛点点头。
庄域问:“我是不是?”
“你不是。”展琛说,“你太老。”
庄域:“……”
庄域:“?”
“你存活的时间太久,思维已经成熟,没那么容易抹杀干净。”
展琛换个说法:“但如果年纪还,有足够强的潜力,就会成为被选中的目标。”
任何人或是ai,一旦想要阻止这些被选中的目标成为“待回收数据”,都会在穿局的干预下,被世界意志悄然绞杀。
海豚号发出被禁止的求救信号,原本应当被绞杀成破碎的数据。
庄域心头狠狠沉沉:“那台机甲——”
“没事。”展琛说,“我做点手脚。”
穿局干预世界意志,派来的机械虫残骸,要带回的是一堆被绞杀的破碎数据。
展琛有意装作没避开,在一次机械虫攻击时受伤,把自己的数据破碎一部分,模拟成海豚号已经被击溃的碎片。
自动运的绞杀程序果然被骗过去。
庄域皱着眉,看一眼展琛的伤口。
那道伤口很反常,到现在依然在缓慢渗血,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你要不要紧?”庄域说,“如果不,我就带你去医院,起码把血止住。”
展琛摇摇头:“不用。”
在外界看来,他模拟出的人类身体伤口一直在流血,但其实是伤口的数据一直在不断崩解成碎片。
这是穿局的绞杀式攻击,都会携带的一种专门针对数据的病毒。
展琛自己的数据倒不是不能消解这种病毒,但需要时间,在处理好之前,伤口附近的数据都会一直这样崩解个没完。
“请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展琛说:“庄队长,我们来解决你的问题。”
庄域移开视线,无声攥下拳。
庄域:“……好。”
“我收到海豚号给我发送的求救信号。”
庄域说:“它在替——”
“可以放心说。”展琛已经提前屏蔽终端机,接过庄域的话头,“它在替s7求救。”
庄域沉默下来。
……在看到那一串求救数据的时候,他一度险些以为自己搞错么,s7没被救出来,依然在哪个地方等着自己去接他。
这种可能折磨得他几乎发疯。
如果不是不想给展琛造成干扰,他不会一直忍到晚上,才来问展琛这个问题。
“请放心,s7就是现在的时霁,他正在意识海休息。”
展琛:“你会收到这条求救信号,是因为海豚号的ai并不是新做出来的。”
“曾经有很长时间,它都在发送这种求救信号,今发生的事,偶然激活它的历史数据。”
庄域抬起头。
他的嗓子有点沙哑:“它原本是么?”
展琛:“原本是一套很初级的人工智能。”
最初级的那一种,远比现在逊色,只会服从命令,被广泛安装在旧式的僚机和机甲,配合观察手和操作员的驾驶工作。
展琛问:“你看过时霁原本的结局吗?”
庄域闭闭眼睛。
他点下头。
……他曾经拜托俞堂给他看过。
他看着自己最优秀的部下、整个最有赋的观察手选择和僚机的ai融合,变成没有感情、无知无觉的智能程序。
僚机的控制面板疯狂闪着红光,尽全力抗拒着观察手的指令,但依然根本无力违逆。
僚机在虫潮中发抖,风铃呜咽哀鸣。
……
“我曾经经历过这个结局。”展琛说。
时霁的僚机装配最初级的智能程序,这种程序甚至不能称之为真正的ai,只能算是生出一点混沌的自我意识。
就像刚从电子风暴出来,好奇张望外面世界的光团。
展琛:“那个新生的人工智能来找我,选择兑换一样东西。”
庄域低声问:“……么?”
“它自己。”展琛说,“它不要自我意识。”
它无法原谅自己,它竟然吞噬它的观察手。
它看着那个年轻人温和快活的意识消散在自己的数据海,疯狂搜索着数据库的每一个角落,都再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
“兑的经验点,它用来和我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提琴曲。”
展琛说:“它拜托我修好s7的僚机,在军方收回融合的智能ai之前,把这些提琴曲都导入进去。”
那些提琴曲被循环播放一个晚上。
提琴曲,新生的人工智能缓慢消解,不再给出任何一点作战程序之外的反应。
……
庄域在这个故事沉默很久。
他呼口气,抬起头问:“你没有抹杀那个ai的自我意识?”
“没有。”展琛说,“这种瞒过海的事,我做不少,还算熟练。”
展琛:“我把它暂时保管起来,因为这个世界需要被重新矫正……直到有一,一艘奴隶船翻。”
“……”庄域:“?”
“船翻,上面的人沉在海,剧情需要一些新的变动,需要生成一些新的角色。”
展琛笑笑:“我就找到它问问。”
展琛:“它说,它很愿意做一条善良的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