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娘气氛缓和起到反效果, 北地寒风险些炸出热浪。
如果时能倒流,尹辞只想当即戳穿沈朱身份。
活这么久,他确想要未体验,但这体验包括百年难遇尴尬。然而这能怪沈朱——只看外貌, 他是比时敬之年轻些。
尹魔头那颗笨拙亲爹之心颤颤, 中道崩殂。
先知彼此底细, 他与时敬之彼此试探挺久。人被“师徒”二字牵着,难免些亲密举动。如今相认, 将情绪稍转即可……提是他没随调戏自家师父。
他怎么就忘这档子事呢?
鬼墓下渡气, 城门口假作亲吻, 时时吹口气逗一逗。时敬之平日摆出副师父模,一朝被作弄, 多半会面红耳赤,好玩得很。
要是反过来, 他还可以大度地表示小辈懂事, 权当无事发生。
可惜老流氓竟是他自己,这事就好办。
尹辞此生鲜少懊悔, 这会儿却悔当初——捉弄正小辈那么好玩吗,他怎么就能老老实实扮演普通山户?
他一时没把时敬之当小哑巴看。当时收获趣味,现下全变成滋味莫尴尬。
好在他还数百年时光铸就一张脸皮,可以随时随地假装风轻云淡。
这种时候,万万能先露窘态。尹辞双一抱拳,笑得自然。
“是, 在下正是尹辞。”
时敬之目光奇异地看尹辞一会儿,知道是感慨此人脸皮之厚,还是钦佩此人装傻能力。
沈朱没瞧出人私底下汹涌暗流,顺着话茬道:“伤者太多, 各位最好尽早去孪川歇息。过这段时日,中原就好走。”
她跨上木船器,把雪橇拴在船后。拉雪橇兔妖瞬时跑个一干二净。
时敬之甩甩头,回过神:“中原好走?”
沈朱脸上笑意淡几分,她瞧眼尹辞,目光才转回时敬之:“见尘寺一事,暴露得太快。阅水阁已然得消息——你强行上山,设计杀害觉非、觉会位高僧,掳走空石大师慈悲剑。”
掌管情报阅水阁收到消息,传遍江湖只是时问题。
时敬之思考片刻:“这么扯淡说,总得配个肆意妄为头……我想想,慈悲剑上视肉线索,而我为独占秘密,才杀位高僧灭口?”
沈朱:“正是。此事背后,人推波助澜。”
时敬之:“我心数。”
说罢,他瞥眼昏迷醒施仲雨:“见尘寺惨案在先,宓山宗秘典解禁在后。这还真是走一路,踩一路绊子……看来我们得快点与施姑娘分开。她若与我们行太久,难保被人害去,也变成一盆泼来脏水。”
此事一出,寻找视肉之路只会更加艰难。然而时敬之急躁,分明知道些什么。
她没再问,继续道:“慈悲剑上线索一事,陵教已然知情。他们借地势之便,设计封锁纵雾山。”
时敬之表情仍然平静:“我知道。”
尹辞没工夫体味尴尬,他只是看着出奇镇静便宜师父,微微蹙起眉。可惜北地天寒地冻,他们带着一船伤员,便细细盘问。
人各怀心思,就此往孪川。
施仲雨清醒过来时,一行人脑袋顶上遮挡。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仔细一算,她竟昏睡将近一日。
施仲雨下意识摸向胸口,摸到那对挡灾符后,她才吐出憋许久一口浊气。施仲雨佩好破破烂烂青女剑,挣扎着下床。
这客栈大,在一处普通院落内,看着像一般人家额外做点小生意。客房总共就那么三,头家具落着灰,讲究到极致。
过枯山派虽说捉襟见肘,也没糙到把年轻姑娘扔男人堆。施仲雨独占一客房,房内连枯山派物事都见半个。
施仲雨匆匆整仪容,推门而出,恨得一口气冲回太衡,把掌门唤醒。
只是考虑到自己此行受枯山派照顾良多,告而别实在是君子为。她刚恢复点气力,便开始寻找枯山派人士。
她敲半天隔壁门,没人应。门半开着一道细缝,能看见昏睡醒苏肆和闫清。个人灰头土脸地团在被褥,伤处都被好好包扎过,似无大碍。白爷正压在苏肆胸,疲惫地打着盹。
房内没旁人,她又转圈,也没找见时敬之与尹辞。
院子大,她一个大活人到处晃悠,被掌柜一眼瞧见:“姑娘,醒啊。你那朋友们来,正在厅候着呢。”
朋友?
施仲雨晃到主屋厅,登时被一阵此起彼伏“大师姐”声淹没。
是,她迟钝地想。太衡在孪川驻马点,少资质一般弟子守在此地,平日怎么习武,忙于门派繁琐杂事。
他们平日见到太衡要人物,突然天上掉下个大师姐,那一是得瞧个新鲜。
如今与门人成功汇合,她只要躺进护身梭,很快便能回到中原。
只是施仲雨实在想通,那对师徒为何要早早通知太衡,再特地避开,只留个压根见客伤病号——闫清先只是太衡下人,苏肆更是新入枯山派久。就算太衡弟子们在这等她,只要她开口,他们会对那俩“无小卒”产生一丝一毫兴趣。
面对个神智且清下人,她似乎也没什么好说。
施仲雨人虽固执,好歹生在富商之家,知道哪些表面功夫最好做做。先在鬼墓之下,时掌门可没吝啬卖她人情。
现下如此安排,倒像是想与她沾上半点联系,委婉催她离开。
明明他们先还肩作战,一出生入死。
施仲雨揉揉太阳穴,她发现无论自己再怎么纠结,能选道路就那么一条——她总能耗着自家掌门命,追究些礼仪上细枝末节。
于是她勉强挂上笑容,应付面热情洋溢太衡弟子。他们簇拥她离开小院,临别时,施仲雨扭过头去,疑惑地看向那破破烂烂院子。
……好在就算她无与他们当面道别,也别事可报答。
尹辞,,尹辈还拜托她一件事。
戚掌门那边人命关天,耽误得。但抽调一亡故弟子履历,她还是空做。
几个时辰后,一匹箭马离开孪川,一只灰鸽扑棱翅膀,身影划过夜色。
尹辞收到太衡灰鸽时,明月已升。时近十五,月亮饱满少。
可惜孪川偏远寒冷,甫一入夜,街上灯火瞬黯淡下几分。师徒人在屋脊暗成片薄影,犹如装饰用石雕兽像,继续心照宣地粉饰太平。
鸽子来时,尹辞未避讳身边时敬之,当着对方面看起信来。
信上只短短一句话。
【时崇玉幸得圣宠,入宫未满四年,郁郁而终。】
尹辞把纸一团,最后猜测尘埃落——二十四年,能专门伪造尸体骗过他,这世上本来就没几个人。那人为一个小哑巴煞费苦心,时敬之必然出身凡。
时敬之曾说家大哥早早继承家业,没人管他。他曾说自己饮过仙酒,但仙酒对他没效果……他曾说大哥爱好古怪,自小便引他学习用兵之计。
尹辞当时只当此人胡说八道,谁知回过头去看,竟然大半是真话。尹辞对皇家讯息耳闻,从没听说过许家还这么一个儿子。
时隔这么久,尹辞好容易揪住这人狐狸尾巴,却如何都高兴起来。
时敬之曾说过,要自己早日找到他,去他身边。可如今时敬之知晓他们之深厚缘分,知道自己对他关怀,却没因此贴上来明示暗示,试图利用“死灭”这再强大过工具。
明明无论敌人是谁,自己都会为此丧命。
当年哭哭啼啼孩子长大。尹辞心想,或许长得太大点儿。时敬之“物瘾”在身,眼看死之身在,天知道他怎忍住问。
哪怕此刻,周遭再无旁人,时敬之也只是目送远去鸽子:“太衡信?”
“唔。”
“阿辞,中午果汁鱼片很好吃,明天能做做烤鱼吗?”时敬之自然地岔开话题。
尹辞怀疑如果自己吭声,他们能将这份虚假平静永远维持下去。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调查‘灭之身’成因。如果我知道答案,我绝会瞒你。”尹辞还是叹口气,踏出第一步。“很遗憾,我过去帮你什么。”
他刚“死灭”时记忆,本身就模糊清、真假难辨。而在那仅印象,他只记得无边黑暗与绝望。尹辞调查数百年,没找到接近于答案东西。时敬之时日无多,这条路显然是他们该走。
先说自己一把年纪,犯着对时敬之倾倒陈年苦水。尹辞完全想给时敬之切实际希望,那太过残酷。
但是老死当事人毫无头绪,这话一旦出口,怎么看怎么惹人生疑。
然而听到这话,时敬之只是灿烂一笑:“我知道,毕竟阿辞许过我长命百岁,会特地瞒我。枯山派马上要到人人喊打地步,你还愿意留下,为师心满意足。”
尹辞看得出,这非谎言——禁制破开,若说时敬之唯一变化,或许只这份毫无保留信赖。
话说完,时敬之又兴致勃勃地赏起屋檐下万家灯火。
为什么挨过来呢?尹辞想。时敬之明明充足理由,撒娇、暗示、求助,怎都好。
算,他又想。这个人已然把他拉入尘世,那么他也可以走过去。
多简单道理。
“殿下,这下去是个事。”
尹辞一只按上时敬之头,上稍稍使力,引他看向自己。
“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