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都, 皇宫。
桌前燃了最好的灯,烛焰透亮无烟,照得桌前如同白昼。许璟行按按抽痛的额角,放下手中折子。
比起浪浪荡荡的容王, 许璟行做了这么些年皇帝, 眉目间多攒了少老成持重。他的长容王许璟明有两分似, 五官却比许璟明肃穆几分,显得更为英俊。
只是这份英俊, 被一脸烦忧遮了过去。
许璟行颧骨略高, 双颊微微凹陷。他饮过仙酒, 就算脸上多少老态,头上几缕白发是当显眼。他又总喜欢蹙着眉头, 整个人透出些苟言笑的老气。
允朝盛世百年,现今仍未显颓。只是治大国若烹小鲜, 许璟行诩是天纵之才, 光是维持“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八个字,几乎要用尽他的心力。
许璟行什么野心, 却也当个浑浑噩噩的昏君。他惩治贪官、澄清吏治上下足了功夫,谁知刚有点起色,边境的烂事死灰复燃,许璟行的头都要烦炸了。
“几个月前才换了新王,那罗鸠那帮人就跟疯了一样到处咬。蛮夷就是蛮夷,休养生息都懂么?”
许璟行重重一叹。老太监卢福连忙凑上前, 给皇帝按肩。
“皇上,那罗鸠那帮蛮子,是前些年才闹过事吗?上一回刘将军率军大败那罗鸠精锐,折了他们好几个大将——”
“行了, 咱俩都知道,刘将军那个本事。”
卢福瞬间换了口风:“皇上是遣人注意着那人么,若着实难办,教阅水阁帮忙递个信,他也敢拒绝。”
“敢?他有什么敢的。”许璟行苦笑,“先前敬之愿以沙盘千里代战,过是闲得无聊。那孽障就把我放眼里过。”
他说归说,言语里有容王那样的惧意,只有淡淡的厌恶。
“皇上当初何苦放他走呢?”
卢福小心翼翼道。
“此子吉,皇上宅心仁厚,留他一条命,好吃好喝伺候着,已是仁至义尽。要是江友岳那厮横插一脚,奴才以为……”
许璟行直接打断了他:“宅心仁厚?”
他的口气比起讽刺,更像嘲。
“非也,敬之余命到一年,放他己寻寻活路也好。寻到了,朕有用处。寻到,也算给了他一条出路——硬把那怪物留身边,把他逼急了,朕怕是哪日闭上眼,被他一掌打碎脑壳。”
卢福咽了口唾沫,敢再吭声。
“我本以为了敬之,武将们也多撑几年太平。结果一个成气候的那罗鸠,就把那群混账耍得团团转……江友岳可真是给朕推的一把好人才啊。”
卢福:“我听人说,那罗鸠的新王被蛮夷称为‘神降圣’。兴许是武将们少力,而是对偶得神助。皇上切莫上火,小心气着龙体……”
许璟行冷哼一声:“最近你说话,倒越来越像江友岳了。哪个新王即位,是那套神仙天助的说辞?蛮子夸张而已……哪怕妖异如敬之,是一个脑袋一颗心,死了就是死了。”
“大允这些年的繁盛,靠的是引仙会,是黎民百姓。‘神降圣’一事,我会遣人去查。江友岳举荐力,我也要。”
“那敬之……”
“先由他己折腾,一个小小的枯山派,翻出多少水花。”
两个辰后,国师府上。
“师父,卢福刚刚传来消息。边境连败,许璟行仍无力对付那罗鸠之意。”
江友岳坐国师府的小神祠内,轻声禀报。
这仍是帝屋神君的神祠样式,却有挂牌匾。神祠内燃了浓重的香,神台前挂着透明的纱帐。
听到江友岳的话,纱帐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咕哝声。
“徒儿明白。”江友岳低下头,“那罗鸠尚足为惧,用它敲打许璟行,那人生出些危机来。此事急于一,只看天意……”
又一阵模模糊糊的咕哝声响起。
纱帐轻轻抖动起来,有什么从帐内探出。江友岳端正地跪蒲团上,略微垂下头。
一只枯干的巨手穿越纱帐,它抬起食指,指尖虚虚点了点江友岳的前额。
那只手太过巨大,几乎把江友岳的头颅整个攥起来。手指又极细瘦,只有一层暗褐色的皮包覆手骨,动起来仿若蜘蛛的细足。
“……师父教导得是,徒儿谨记于心。”
半柱香后,江友岳微微弓下身。他有抬头看那手的主人,语气更恭敬了几分。
“敬之有天命,徒儿会助他寻找生路……‘仙躯’用完了?徒儿这就为您送来一具。”
话毕,江友岳有寻找下人。他整整衣衫,亲打密道口,独进了神祠后的密室。
再出来,他的背后多了个木拖车。
木拖车上横着一具形似人尸的事物。它被写满血字的白布细密裹紧,白布上浸满了未知液体,呈出浅淡的碧绿色。
那东西只有颈部有用布裹起,碗口大的豁口露外,断口处挤满了暗棕色的枯根。那些枯根毫无生气地耷拉着,颜色像是腐坏的血。
好这具无头尸体并有散发腐臭,空气中飘散着淡雅的草木清香。
那只巨手一把抓住咒布包裹的“仙躯”,缓缓收回纱帐。少顷,纱帐内传来细密的咀嚼声,听着像牙齿嚼碎细骨。草木的清香味更浓,夜风拂过神祠的烛火,烛火却有半分摆动。
始至终,江友岳表情毫无波澜,也有抬哪怕一次头。
“徒儿看来,师父才是配得上‘视肉’之人。”
出神祠前,他低叹一声,言语道。
“只可惜天意难违。”
同一间。
枯山派师徒散尽金珠,于夜半返回客栈。哪到两个下仆压根睡,他们房内燃了足足盏灯,双眼通红地等着。
周边太亮,连白爷都睡着。鹅妖大的客房内啪嗒啪嗒地乱走,以此宣泄愤怒。
师徒俩刚进门,就被逮了个正着。
“本掌门是留书了吗?你俩散完心,直接睡就行。”
敬之打了个哈哈。
他们姑且算是去做正事,知为何,他是有种莫名的心虚。
“掌门,我有一事求。”
闫清正襟危坐,双手攥得紧紧的。
“苏肆我说清了,见尘寺一事传出去,我派的路势必好走。”
“怎么,你要维护这把剑的名声,就此退出么?”敬之提起眉梢,“我理解——”
“。无论是我这条命、我的旧友,是这把慈悲剑,缘分都是枯山派给的。此退出,过河拆桥何异?”
闫清当即拒绝,语气当郑重。
“我知道掌门再收徒,我也无意逼迫掌门破例。只是尹前辈武功高超,若是可以,我请尹前辈收我为徒。他日若我派陷于争斗,下也出一份力。”
年轻人话语风血沸腾,目光里满是决意。可惜他的目标冷血冷情,说给子,就给子。
尹辞放好帷帽,悠然道:“我收你。”
闫清:“……”
他的脸上有怨愤,只露出几分乖巧的恳求,像是被扫地出门的幼犬。
“按觉非大师的‘缘法’来说,我教了你。功法人脾性合,我你是一路人,只会把你教歪。你若真成就一番大事,须得己摸索才行。”
尹辞有半点犹豫,行走尘世多年,他最擅长的是冷下心肠、斩断尘缘。
他仅剩的那点人心,已然用眼下这份师徒关系上,实腾出力气照顾第二个人了。再者,闫清是个正派人,他们牵扯太深,只会左右为难、一事无成。
尹辞冲敬之使了个眼色,后者瞬了然。
“这是临行前,觉非大师赠予我派的。”
敬之又拿出惯例的亲切,他双手捧起那本薄薄的《玉磬剑法》,口中扯着谎话。
“他说这份功法正适合使巨剑者练习,要你好好修习。将来你若闯出名堂来,莫忘了见尘寺这份善缘。”
闫清愣原地:“掌门……”
“你太衡打了底子,太衡的基础功法正适合你。我会传你点修习内力的口诀,你要好好配上剑法修习,最快年内赶上苏肆。”
“秘籍中的要点,以苏肆的水平,足够给你解释完备。我阿辞有别的事要做,就插手此事了。”
苏肆:“见尘寺秘籍贵重,掌门怕我偷学?”
敬之灿烂一笑:“就你那性子,潜心使大剑?”
随即他站起来,冲尹辞挤挤眼:“闫清,苏肆只口头教你。于是我们师徒提前看过了秘籍,记住了其中剑式。我们给你演示一遍,你且好好看着——阿辞,吊影剑借我,我把旗子给你。”
“师尊演示大剑就好。”
“吊影剑借我。”敬之又抖抖手。
尹辞无奈地解下剑,丢给敬之。他拿起药到病除旗,将旗卷了,就当大剑。
敬之:“看好,这是攻式。第一式,‘绝渡逢舟’。”
敬之剑如骤雨,隐隐有施仲雨的青女剑之势。尹辞以旗杆回击,动作果决干脆、大大合。其力千钧,却于刚强至盛、杀机盈满之转为绕指柔,留下一片绵延生机。
“第二式,守式,‘今是昨非’。”
敬之变招,以剑为刀,刀刀刁钻恶毒,直取尹辞命门。后者以变应万变,一杆旗稳得如同雨中枯松。间或动一下,轨迹平缓沉稳,正卡刀招薄弱之处,一根竹竿被使成了铜墙铁壁。
“第式。”
敬之声音轻了少。
“末式,金石为。”
“等等,”尹辞皱起眉,“这招复杂,现演示太早。”
然而敬之已然出手。
这回他用了内力,吊影剑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杀气迎而来。尹辞心下叹气,以第招应了——
旗杆一改之前的沉重态势,被舞得轻盈如飘雪,又磅礴如名川。到了最末,刚正的剑路中,直迸发出一片温厚悲悯,宛若风停雨止,万籁俱寂。
这招一气呵成,气势逼人,看着就极耗气力。一套走完,吊影剑被果断击飞,深深嵌入墙壁。
闫清忘了呼吸,脸憋得通红,眼睛眨也舍得眨。
苏肆则满脸凝重:“这是对众之法,伤敌一千损八百,非末路可用。”
然而这一回,人接他的话茬。
敬之顺势握住旗杆,兀凑到尹辞跟前。后者微微皱眉,孔因为激战浮出一层血色,看着那么冰寒了。
“阿辞。”敬之近乎耳语道,“你说你适合教闫清,我怎么觉得这招‘金石为’,你当合适呢?”
此人双眼发亮,一副势必得的模样。尹辞忍住,轻弹了下敬之的鼻尖。
“空有架子罢了。”
尹辞应付如。
“……师尊,你是先把墙上的吊影剑拔.出来吧。天亮前修好,可是要赔钱的。”
敬之的笑容陡然消失,他嘶地抽了口凉气:“闫清啊,待会儿记得修墙,就当此回的学费。”
而敬之转身之,尹辞悄悄伸出手,从那人发间取下一根细羽。
看着像是麻雀羽毛,带有浅淡的妖气……有意思,雀妖传信么?
知敬之有有借此查过己。
说实话,尹辞己也太清楚己的事。最初那段记忆似真似幻,缥缈得宛若水中月镜中花。
知道他这师父,究竟查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