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苇饿了不知多久, 说话颠三倒四,似乎久没有正儿八经休息过。时敬之没有急着询问,而是先让他去睡一觉。
看在旧日面子,闫清打扫了番院落和屋内, 它们看起来终于像人住的地方了。
许是多日未见同类, 今日得见, 白苇睡得格外深沉。直到日薄西山,他才再次醒来。这回他有点胃口, 又勉强吃点东西。
吃饱睡好, 白苇还是那副骷髅样, 只是眼睛里的光更盛。尹辞认得,那并非求生的光彩。当人万念俱灰, 只剩一线执念无法放手,目光便会如此。
“这事要从一年前说起。”
白苇擅长讲故事, 可讲到自己的故事, 他的语气却干巴起来。
“父亲病,我便去山上寻药。我是那时遇到阿露的……她在林中玩耍, 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还以为遇见山鬼。”
白苇作为村内为数不的读书人,骨子里有股傲气,心中又有些不切实际的风流情怀。见那精怪一般的女子,他不仅没逃跑,反而前搭话。
聊没一会儿, 白苇便看出了女子的性格。阿露心思细腻,性格单纯,话语间有股村内姑娘欠缺的灵气。
白苇本身长得不错,会说故事, 也懂得事理。两人郎才女貌,幽会久,各自暗生情愫。他们最终像志怪小说里说的那般,做对夫妻。
只是这夫妻做得不容易。
直到有夫妻之实,白苇也不知道阿露从哪里来。阿露对此讳莫如深,只是劝白苇随她走。只是白苇的老父尚在,老人对息庄留恋至深,不愿客死他处,坚决反对。
光是坚持娶来路不明的阿露,白苇就把父亲得罪得够呛,又哪敢说半个不字。
“所以我与她约定,先委屈她一阵。等我父亲驾鹤西去,我就随她走。”
白苇说到这里,又露出哭一般的笑。
闫清有些困惑:“先不说女子嫁人,大多嫁入夫家。你愿意随她走,只是等个几年,又怎么会……”
怎么会生出让村子消失的大事?
“你们还不知道吧?也是,神女肯定不会现在告诉你们——成源仙村的人,你们的确能学得随意出入的窍门。但若离开源仙村三日以,便会……便会失去意识,昏迷不醒。”
他坚持不用“丧命”或“登仙”这类说法。
“父亲不愿迁出息庄,阿露只好在家住两天,又去山消失一日。如此下来,日子也算能过。她过得好,会不时从山中取些金玉补贴家用。我不愿连累她,也努力干活,省得将来随阿露去‘仙境’,教旁人看不起她。”
“对于息庄人,我就说她是下凡的仙女。人神本不该相合,她隔两日就要回天上。”
这次就算是闫清,也没再问下去。
他与苏肆生于息庄,对村人的秉性再清楚不过。息庄人并非罪大恶极之辈,他们只是些普通的穷苦人——既有令人称道的淳朴,也有生于愚昧、与淳朴所匹配的恶毒。
根据白苇的叙述,事实与他们所猜的相差无几。
村中的年轻男人率先动了歪心思。
白苇面相端正,又识得字,本来就是村中异类。如今他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两人如胶似漆,家里眼看好起来,实让人眼红。
姓白的甚至不是个懒汉,反倒更努力,真是不知好歹。
既然白苇能在山讨到仙家妻子,他们自然也成。白苇只不过是胆子大点,运气好点罢。女子么,头发长见识短,但凡能让他们见到,肯定也能娶回家。
怀这般愚蠢的念头,他们开始暗暗跟踪阿露。
阿露每两日要回次仙界,仙界不单单只有她一个仙女。他们只要找到去仙界的路,还愁娶不到仙妻?
起初阿露相当小心,进林子便乘黑狗妖,黑狗妖跑得奇快,压根不会留下让人跟踪的余裕。后来阿露怀孕,肚子天比天大,只好换骑身子稳当的赤豹。
背孕妇,赤豹不敢跑得太快。终于有日,两个猎户暗暗跟在阿露身后,路跟到了最后。
日后,不知情的阿露回到息庄,两个猎户却再也没有回来,就此失踪。
息庄两家人丢儿子,怎可能就此罢休。他们拉亲戚,浩浩荡荡堵在白苇门口,要阿露给个说法。
“什么仙女,我看就是山里的妖精,我儿子骗进山吃!”
“就是,她怀胎,肯定忍不住要吃人。”
“过两天就要进山,可别是藏不住原形了吧?咱们就在这拦着,瞧瞧他媳妇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人们在白家门口蹲,紧握锄头和柴刀。阿露大概能猜出发生什么,却又怕神仙降罪父母家人,哪敢供出“仙境”的位置。
她只能哭。
白苇在外跪着,哑嗓子,遍遍与村人论道理。
阿露真的不知情,她也是真的得回去。家中老父快不行,必须看郎中……
求求你们。
“我这些年攒的钱财全给他们了,头也不知道磕少个。我只求他们放阿露回山,让郎中进来给我爹看病,有什么冲我来……可他们收了钱财,仍然吵着要阿露交人。”
“那些人一直堵在外面。阿露怀孩子,屋子都不敢出,没能及时回去。村里的郎中怕惹麻烦,不愿进来。”
“最后我爹没,她也睡着。”
白苇握紧拳头。
再之后的事情相当简单。
源仙村的神女带两个小童,车黄金,突然来到村里。她表示自己此行来接回“沉睡”的阿露,息庄村民们赢。
他们发现仙境,都有登仙的资格。早先失踪的猎户也在仙境,正等他们。
她向人们分发黄金,语气温柔:“我忙得,时间有限。你们什么都不用带,跟我走便是。”
不知是不是使什么术法,神女言语间有近乎恐怖的说服力。
他们不再去想为什么冲撞神仙在先,神仙反而要给予奖赏。横竖这样的神怪故事也不少,可能天庭有天庭的规矩,他们只是走运。
不过小半日,村内不余人。为了讨好眼前的神仙,村民当真什么都没拿,生怕赶不及登仙。
只有白苇要的不是仙境。
他默默葬了父亲,随即守在“沉睡”的妻子身边,手足无措。她还有呼吸,还有温度。兴许切还来得及,等回家,她就能醒吧?
那一日,息庄村民尽数来到源仙村。神女提前嘱咐过,源仙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由得她将村民们引入禁地。
息庄村民们见这桃花源般的地方,哪会怀疑有他,乖乖地进入了树门。
他们再也没有出来。
白苇始终守妻子,不愿离去。尽管回到了家乡,她仍沉沉睡着。个小姑娘跑到她身边,噘嘴摇晃阿露。
“姐姐,姐姐!你怎么这么早就登仙?不是说好等我长大吗?”
“引灯,回去。”棉姐抹抹眼睛,挤出个勉强的笑。“孩子……你叫白苇是吗?松手吧。阿露她走了。”
“我女儿已经走了。”
……
“奇怪,是不是?”白苇神经质地盯着四人。“她明明还有心跳,怎么可能死呢?我第一天就想去禁地寻她,棉姐……不,母亲不肯让我去,直拦着。现在神女给的时限将到,她想再拦,也拦不住了。”
“如果她活,你又要怎么办?”
时敬之问得冷静且平淡。
他并未像闫清那般沉浸在悲剧里,也没像尹辞和苏肆那般一言不发。白苇话音刚落,时敬之就顺畅地接下去。
尹辞有点意外,他本以为以时敬之的愁善感程度,此刻少不鼻涕眼泪。哪想到时敬之十分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
白苇也没料到时敬之会是这个反应,他时接不话:“什、什么?”
“你做出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嚷嚷着要攒仙缘。就算被神女送到莫名其妙的地方,能看眼禁地就行……无论能不能见夫人,哪怕留她一个孤零零地睡着。你走一遭就心愿,是这个意思吗?”
白苇:“我……”
“你其实也相信她死吧?”时敬之面无表情。
他确实长了张俊美到不真实的面庞,这张脸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也确实会散出些“非我族类”的恐怖感。
就像披了精美人皮的某种邪祟。
白苇紧盯时敬之的双眼,忍不住往后蹭半步。
“我还能怎么办呢?”他声音干哑,“我没别的办法。”
“我想不通,你明明鲁莽到性命都能拿来赌博,却软弱到不敢放手再拼一拼。”
“你说得倒轻松!换了你——”
“换了我,我首先会想办法弄清楚,为什么神女在阿露‘死后’才出现。既然她如此爱护子民,爱到不惜毁灭整个息庄,为何不早点出手?神女之前捉来刺探的息庄人,紧接阿露没有按时归来,她会猜不出阿露的处境?”
白苇愣在当场,他的确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神女在村内掌权五十年,面貌犹如妙龄女子,气势却宛若山峦本身。站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人们难生出怀疑的念头。
“神女她……她可能有别的苦衷……”白苇梦游似的说。
时敬之步步紧逼:“你到底想不想见你夫人?”
白苇涣散的目光终于渐渐清明,他定定注视会儿时敬之,行个大礼:“受教。”
“这就对。”
时敬之看起来相当满意,他拍拍白苇的肩膀,语气里点若有若无的煞气。“若我的所爱之物被夺走,就算对面真是神仙,我也会拼尽全力给他留个教训。”
尹辞微微皱眉。
时敬之并非大放厥词。那股子疯劲儿从字里行间悄然冒出一角,又被便宜师父强按回去。
“请各位帮帮我。”白苇用热水泡了饼,狼吞虎咽起来。“帮我弄清阿露的事情,帮我找到阿露的尸身……我要活着。她活,我就把她救出来。她死,我就把她好好葬下,日日供奉。”
“作为交换,我白苇做牛做马,随你们驱使。”
苏肆也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眉头紧锁:“你要找你老婆,总得在禁地待好一阵吧?我们混进出殡队伍,才在里头待久?半个时辰?个时辰?这够找人吗?”
时敬之微微笑:“白兄还是要去‘攒仙缘’的,别真攒就是。”
白苇有点懵,饼噎在嘴里:“怎么说?”
“禁地下面有三种可能。种就像棉姐所说,里头又有个小世界。第二种,息庄人都被囚禁在禁地底部……说实话,两种可能性都不大。息庄本来就环境恶劣,前者纯属画蛇添足。后者若是真的,该有人往禁地送饭才是。”
时敬之摸摸下巴。
“第三种,所谓‘攒仙缘’,其实就是死在禁地下面了。神女那副模样,不像是会自己动手的。她八成会让白衣怪物代劳,或者干脆人摔死。”
白苇:“……”这人刚刚还给他鼓劲,这就又要他去死吗?
“息庄民众还要出殡,发现痕迹会麻烦。她就算动手,也不会在禁地上方动手。这个时候,白苇就要我们的帮助了。”
时敬之转向白苇。
“我们会给你攀住岩壁的器具,要是她想摔死你,或让白衣怪物把你带下去弄死。你得中途逃掉,在岩壁吊会儿。得我们的信号,你再朝爬,寻找你夫人的石室。”
“要是她亲自把你带到禁地最底部,你就和她求情,争取让她先行离开,你‘自生自灭’。她出了禁地,你再攀岩上去找……等你来,我们就在出口处接应。到时你低调地藏些日子,大家再找机会起逃走。”
“也就是说,我不会有什么事?”
“不。”时敬之挑起眉毛,“万你没及时逃脱,或者事情真相超出预期,你都可能血溅当场。但有我们帮忙,你至少有半的可能活下来,慢慢找你夫人。”
白苇沉默小会儿。
随即他长出一口气,声音沉稳:“这样帮我,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我对源仙村的状况好奇,想要弄个清楚。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闫清赞同地点点头,苏肆却看向别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意识到尹辞的目光,他骤然回过神来,又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
剩下的时间,众人忙活着准备道具。
为了防止神女怀疑,白苇带不太多东西。时敬之给他塞小瓶激发气力的药丸,又为他刺了几处穴位,确保白苇关节柔软,不至于自己坑死。
最后,时敬之从药箱底部抠出个小瓶,倒出两个干瘪的小玩意儿——
“这是相思豆,妖草所生,通常用来感知病人状况。用你的血它们泡发,我们两边各取颗。”
时敬之冲白苇解释。
“二豆相通。火焰灼烤这颗,你那颗也会发热。到时以此为号,你就知道神女确实离开。你要是死在下面,这边的豆子会化作尘埃,我们知道你出了事,不会再在外面等。”
白苇郑重地接过豆子:“我明白了。时掌门,白某必定不会随随便便舍弃性命。”
之后,白苇又休息两日,练习以铁爪钩岩壁。吃两天尹辞特制的饭菜,他的双颊终于饱满起来,不再那么像骷髅。
他目光里的疯狂没了棱角,化作磐石般的坚定。
尹辞有些羡慕白苇。要不是时敬之他看得死紧,他恨不得先自个儿下去看看。
可惜源仙村诡异非常,时敬之警惕得紧,连尹辞晚翻几个身都能数出来。哪怕尹辞声称起夜,时敬之都要警惕地坐起来等,生怕徒弟给什么未知妖怪捉走。
尹辞哭笑不得。
寻视肉路漫漫,时敬之这个挡箭牌还用得,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他只得老老实实待在时敬之身边,扮演个很有求生欲的正常人。
但凡老天给他个闯禁地的合理理由,他必定马当先。
只是尹辞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