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肉被取, 一切再度恢复正常。此刻朝阳彻底升起,鸟鸣嘹亮,林间一片灿烂春光。
腥臭再次成了清香,有一丝血腥在风中绵延。敬软倒在木椅上, 涌出鲜血打湿了他长发和衣衫。看那人出气多进气, 呼吸渐渐微弱下去, 场面悲惨非常。
枯山派大弟子姗姗来迟。尹辞从树顶跃下,迅速点过敬周身大穴, 慌忙不迭止血闭伤。药箱摔去一边, 里面各种金贵药物散落一, 被尹辞不管不顾又灌又洒。
敬双目紧闭,一张脸比冬雪苍白, 气息如同一根风中飘荡蛛丝。若不是尹辞在拼力施救,这人已然与尸体无异。
晓得尹辞没内力, 施仲雨第一个冲上前, 当即灌真气疗伤。金岚这才反应过来,也招了太衡人寻药清方, 空出个方治疗台子。
各位高手刚见了诡异非常景象,神俱是散,正需要些杂事收敛心绪。见人命天,众人也不含糊,出药出药,出力出力, 好歹吊住了掌一条小命。
闫清站在纷扰人群中,沉默得如同一截木桩。他遥遥看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敬,眉头死死锁着。
随他转过头,看向苏肆离开方向, 依旧一言不发。
树丛中,苏肆以最快速度前着。刚逃出聚异谷,他跨上一匹黑色烈马,持续朝枯山外逃去。如他所料,周遭出现了数道气息,离他越来越近。
“真是心急。”苏肆哼道,夹了夹马腹,黑马瞬间又快了几分。
他将那六十七两花了个一干二净。趁手法器用了五六两,剩下全耗在了这匹马上。这算不得顶级好马,但足够年轻力壮,耐跑得很。
视肉则被苏肆搁在琉璃罐里,安安稳稳束在胸口,一丝缝隙也没有留。尽管它恢复了诱人模样,那折磨人甜香是没能飘荡出去。
跑山外,另有一匹枣红马接应——马上女子一身劲装,脸上亦是戴了傩面:“我布好了障术法,这边!”
“好嘞!”苏肆嘴角一挑。
骏马奔如风,吹得人脸发僵。苏肆紧握缰绳,一颗心渐渐离了面前模糊景象。
不知敬现况如何。
数日前记忆再次涌现,每当回忆至此,苏肆是会觉得荒谬至极。
那一日,敬特支开闫清,将苏肆召身边。苏肆原以为这人又要让他跑腿,原本打算多讨点跑腿费。谁知敬一席话说完,他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四足着逃离此处。
“你疯了?!”苏肆大喊。
接着他扭头去瞧站在一边尹辞,指望这人拦住自个儿掌情人。尹辞面上没什么好表情,开口却是赞成了敬。
“此法确是上策,你好歹是赤勾赤蝎足出身,晓得怎样巧妙留手。”
疯了,这两人都疯了。苏肆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奇怪要求。他拧了自己一把,这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留手?你俩可是要我豁开掌喉咙。要做成正经刺杀模样,得把续施救也算上——要是施救出了差错,他可就真凉透了!”
况且敬身子本来就有问题,一刀下去哪怕不死,接着会雪上加霜。视肉都在手边了,苏肆想不通这俩又要作什么妖。
不作个大死不痛快是吗?
“我要看个明白。”
敬语气虽然哆哆嗦嗦,但是足够坚定。
“布局布这步,就算我是个可以替代器具,引仙会也该出手护着点。苏肆,你先离开几天,记得事先露出些马脚来。要是有人事先碍你事,那罢了。要是没有……”
敬没说下去,可苏肆晓得他要讲什么。
自己是个“小人物”。引仙会若有心,阻挠他可谓是轻而易举。但引仙会这样不动弹,有一种可能——
他们用了某种异于常规手段,保证敬“不会死”。
再者,敬已经对视肉起了疑心。自己顺道将视肉抢,刚好给了他一个“不吃”借口。如此既可以腾出研究视肉间,也不至于让引仙会摸清底儿。
除了这法子太疯,苏肆挑不出别毛病。他思索半天,响亮啧了声:“为什么非得是我?沈朱能使法术,也不是不能动手。”
敬微微一笑:“因为你会拿下赤勾教。”
苏肆顿收了脸上轻松表情:“我何下决定了?”
“因为你我都清楚,闫清不甘于缩头缩尾活。你晓得他格,此回上擂台,你猜他那双睛能藏多久?”
敬紧盯着苏肆双。
“你怕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人生在世,不是蜷一起舔伤成。要保住友人,手里非得有权力才……这回赤勾是送嘴边肉,要是我没猜错,你与花护法已然商议过了吧。”
苏肆不语,半晌,他才轻笑出声:“掌好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今机会正好。他要是放弃赤勾,就能以一个下人身份与挚友同。面对盯上枯山派引仙会、太衡追杀规,待他们有被动中压抑与焦灼。
而他们甚至是枯山派下人,连决策都无法插手。
苏肆明面上摇摆不定,心下早已有了答案。他本想将这事按下更久,随枯山派得更远些。先不说自己对赤勾教尚有恶感,一旦接手赤勾,两人屋脊上说笑日子怕是无法继续了。
真是遗憾。
“那么你我无妨敞开天窗说亮话。掌,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苏肆气势暗暗放了出来,话语不再像枯山派下人,更接近于赤勾教教主了。
“赤勾一直与正道处尚可,要是在最头杀人夺宝,无异于打正道上上下下脸。就算我不在乎它风评,它好歹是我手中刀,我总得用它讨点好处。”
敬笑了。
他看了身边尹辞,声音都柔和了些许:“你接了这桩活儿,好处有两个。第一么,你擅自改动扫骨剑一事,我们不再追究。第二么……”
“据我所知,阎争那边正变着法儿撂挑子呢。你当着正道众人杀人夺视肉,打出名气,正是个吞吃陵教好机……苏肆,你想不想当第一个一统魔教人?”
总先把陵教教徒们都骗手,候发现有诈,想就没那么简单了。赤勾一旦接管陵教在各分坛,那是当无愧魔教主。别说庇护一个闫清,就算枯山派整个儿逃过来,他也护得。
苏肆咬住拇指指甲,安静了许久,渐渐露出一个带点血意笑。随即他像是察觉什么,刚腾起戾气骤然散了,又变成犹疑不定。
要是一切真能那样轻松,他也不至于被回莲山痴主瞄上。要是堕为彻彻底底魔教,他如何在三子面前自称“大侠”?
似是看穿了他顾虑,尹辞平静开口:“魔教中人本就一团散沙,你要做不惯,事毁掉也罢。是江湖不可能有正道,与其放任歹人自流,不如将‘邪道’抓入手中。”
理是这个理,苏肆一阵纠结。纵然尹辞神通广大,他能当过魔教教主?这话估计是纸上谈兵。
于是苏肆沉默片刻,并未接这话茬。他深深吐了口气,径直换了话题:“掌意思,我有一句未懂……什么叫‘不追究我改动扫骨剑’?花护法都不在意,这事儿与两位无吧。”
下一刻,他看那对狗师徒对视一,就差在脸上写“就你问这个”。
……
那一日,苏肆是飘着出,脑袋上多了两个肿包——那小气狐狸说是不追究,底赏了他两个饱含真气爆栗。是旁边站着赤勾教“老祖宗”,苏肆心惊肉跳立正挨打,一声都不敢吭。
谁能想隔了百年,能正面撞见剑主。想自己先前耍着短刀在尹辞面前嘚瑟,苏肆恨不得回过去,揪住自己来两个耳刮子。
这都什么和什么。枯山派就是天下第一号贼窝,他当初就该拉着三子赶紧跑!
选这个间挑明“尹辞就是宿执”这种骇人听闻事,分明是恐吓!是恐吓!
可惜苏肆不得不承认,他真被恐吓了。原本他存了势头不对抓闫清跑心思,这下可好,碰上一个不死不灭债主——
这可真是能追天涯海角主儿,跑个屁。苏肆把心里小算盘摔了一,顺补了几脚。
能认命了。
不过赤勾老祖宗子,似是比传说中柔和许多。那日苏肆临,尹辞见他差点同手同脚,特补了两句:“此事须得瞒着闫清,难免会伤了二位感情。此事,我自会和他说清……对不住。”
“啊?”苏肆吃了一肚子离奇消息,人有些恍惚。“这有什么,他演技烂死了,本来就不该知道。至于感情么……放心,伤不了。”
想友人,苏肆才缓过来些许。
“他说过信我,他一定会信。”
……是啊。
苏肆将自己从回忆中拔出,嘴角微笑越来越大。此番枯山派断了他所有摇摆意,自己得径直冲向一个方向。这般踏过鲜血、冲向风暴,倒有一种别样爽快。
在身旁女子不满视线中,苏肆大笑几声,又狠狠夹了下马腹。
“痛快!”
那厢苏肆疯狂逃窜,这厢敬照旧昏迷不醒。尹辞守在他身边,手指不离敬手腕,刻感知着此人脉象。
敬倒不是困于术法——最近这段日,他身子本就越来越弱。这般状态下被人割喉,必定是元气大伤。好在敬呼吸平稳,没有“天厌”症状出现。
尹辞窥视着四周。周遭围着都是熟面孔,不见引仙会人接近。经过异象一遭,视肉被抢冲击弱了不。人们忧心忡忡,尚在争论那异象成因。施仲雨被变故分了神,曲断云不知去了哪里,八成去联络江友岳了。
与他们推测大抵同。
尹辞捉住敬冰冷手,抵在额前。
他特挑了异象初现上树,视肉被夺一刻下来。众人心思被牢牢引着,他身上异象并未惊动他人。下树,他特看了个一清二楚——
敬鲜血喷涌、看要命丧黄泉,四周秃枝颤抖不已,摇晃幅度大了数倍。那些细根在空中彼此纠结,团成一个模糊形状,隐隐朝敬探去。不知为何,尹辞再次感受了某种熟悉感,一股模糊意识从他心底满溢而出。
那意识朦胧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气势。仿佛有什么趁人醉酒,一个劲儿吹耳旁风。
【救他。】
明明没有言语,尹辞却能听懂它意思。
【救他。】
那念头一遍又一遍复。
好在尹辞本来就打算救人。他刚动手止血疗伤,周遭秃枝又很快恢复了原样,不再乱动。随视肉离得太远,玉不再有效,秃枝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随着敬好转,那模糊意识也瞬间消散。若尹辞不是活了几百年,八成会将其当做自己心思。
自己这边该瞧瞧完了,就剩敬醒来,看看他那边有没有其他发现。
敬睛没睁,但一双眉毛微微蹙起,似是见了极可怕物事。尹辞懒得顾及四下视线,将那人手握紧。
“快点醒过来。”尹辞轻声道,“我们约了好些事情没做,你想反悔不成?”
然而伤就是伤,敬没有尹辞那般可怖自愈能,自是无法立刻醒过来。尹辞索炖了鱼汤,碾了果汁。继而细布筛去渣滓浮油,口对口一点点送下。
敬这一昏睡,是四日。
他昏睡期间,众人大抵有了结论,暂将那异象当做苏肆做出幻象。尽管有不人存有疑虑,此底是荒郊野岭,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这当口,苏肆与赤勾教保有联系一事,也不知从哪儿传了出来。枯山派悲□□彩更上一层楼,昏睡掌更显出几分可怜。
谁也没想,轰轰烈烈视肉乱,最终换来这样凄凉结果。
“魔教就是魔教,掉以轻心不得。”
“可惜了掌……唉……”
“诸位都回去吧。”闫清满脸疲惫,了一礼,笑得有些勉强。“掌状态稳下来了,今日可以移动。我已经耗了大家不心力,实在是劳烦各位。”
惊天动乱子一过,人们也没什么心力危难这位鬼盟主。车队轰轰烈烈来,零零散散去,留下沾着血味车辙。施仲雨拿着逆阳令,不好离派动,亦是随太衡离去了。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引仙会人接近敬。山中风柔云轻,阴谋诡计似是被挡在山外,为他们留得了一片安宁。
敬伤口有了点起色,被尹辞小心抱进车厢。颈子上伤口要命,怕路上颠簸,枯山派理所当然留了最。
日落月升,繁星满天。聚异谷中宁静非常,剩下枯山派这一架马车。
尹辞照旧喂了敬一些流食,又端起熬好汤药。是这一回,药碗边沿刚靠上敬嘴唇,碗边闪出一点反光。
是泪。
敬不知何睁了。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生机不再,剩死灰般悲伤。他喉咙有伤,不好发声,能不住淌下泪水。
此人骨子里甚是傲气,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模样。然而在这有两人昏暗马车,他泪水像是止不住似。
见敬虚弱抬起手,推开了碗。随即他支起身体,缓慢而坚定抱住了尹辞,将脸埋进尹辞前襟。枯干长发顺着他动作荡了荡,不余半点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敬在流泪。他没有颤抖与抽噎,尹辞感胸口很快温热一片。
敬手臂抱得很紧,如同溺水者抱住最一根稻草似,除此外,他再也没有其他动作。欲子从来都耽于欲求,跋扈张扬。先前敬失控,那场景也轰轰烈烈,满是戾气与疯狂。然而此此刻……
尹辞从未见过如此安静而克制崩溃。哪怕这人瞧见自己真身,睛都没有眨一下。尹辞想不出,底有什么能让这人惊惧至此。
濒死际,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不过尹辞没有发问,也没有讲述己身所见。他是安静拥住面前人,正如二十四年前此,他拥住从噩梦中惊醒孩童。
“小子,放开哭就好。我会笑你不成?”
尹辞摸了摸对方发丝,轻声说道。
“你也吃足了苦头,不必忍着。就算天塌陷,万事休矣,大不了你我就留在此,让我好生送你一程。”
敬终于颤抖起来,发出微不可闻抽噎声。
弈都,国师府。
曲断云乘了箭马,快马加鞭赶弈都。哪怕事情过去了好几日,他依旧有些恍惚。此刻得了江友岳召唤,他分毫不敢怠慢,硬着头皮赶往国师府上。
见尘寺没封成,陵教没去根,赤勾教发布声明,说是得了新教主。更别提,枯山派下人得了武林盟主位,太衡跳出个执着逆阳令施仲雨——但凡给她发现了切实证据,自己这个掌估计得滚蛋。
键视肉,也给赤勾教人给抢了。要是它被不干人吃去……
光是想,曲断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引仙会在武林布局已久,结果当今局面漏成了筛子。面对这“战果”,曲断云无话可说,野心早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学生无能。”
“唔。”坏消息接二连三,江友岳却不慌不忙,看着甚至心情不错。“磨炼心智,总得吃些苦头才好。”
“那视肉……”
江友岳微微一笑:“以敬子,那八成是他计划中。欲子欲,他要真不想放手,抢视肉怕是比抢他一对招子难。他准是对视肉存有顾忌,这是在试探我。”
看来视肉不会被阿猫阿狗吃下,曲断云松了口气。
“断云,你可知道我为何派你负责此事?”
江友岳不紧不慢道。
“你自打出世是天骄子,得知了百年大计,必定会生出不平心,想要取代那敬位子……死饵难钓鱼。你对视肉抢夺意发自真心,才能尽可能打消那人疑虑。”
曲断云无话可说。
确,引仙会出手杀几大派魁首,自己又身在太衡,处处为难敬。这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引仙会对视肉势在必得,想要暗中剔除竞争者,将其秘密取于手中。
至于那日所见异象,要以“阎不渡设下术法,戏耍与人”来解释,也说得过去。
敬纵然会对视肉起疑,可凡人追随欲求,且会找千百个“正当”理由说服自己,更何况欲子。
“如今敬已了命竭。要他没有确切证据,就算存有疑虑,也别无选择……此乃欲子天,你应当明白。”
江友岳瞥了一曲断云,语带笑意。
“记好,若是一个计划条件严苛,要环环扣,与自取灭亡无异。你既是我学生,本应看穿此事才对。”
曲断云闭上双——结果江友岳根本不在意计划成败,自己不过是此人手下一枚棋子。
“学生受教了。”
他痛苦非常,偏偏心服口服。
视肉甚是宝贵,惊才绝艳者才可得。不说别,自己连恩师计划都没能看穿,自是不配染指视肉。
见曲断云一脸颓唐色,江友岳朗声笑道:“不必不必,为师当年也是这样过来。断云,若你明明输给敬,要出手夺视肉,那才叫为师失望。”
“无需灰心,无论江湖现况如何,它已然千疮百孔,这足够……来,我想你应当好奇那日所见异象,是候告诉你一切了。”
曲断云没责罚,反而见了天上掉馅饼。这冰火交滋味实在不好受,令人发根一片发麻。在随江友岳离开房间前,他终于顺过气,小心翼翼问了恩师一个问题——
“若是我当出手硬夺视肉,您会怎么做?”
江友岳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他话语温至极,带着方才那轻飘飘笑意。
“用问么?……你自小长于太衡,自是吃过沉心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