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清足无措地站在台上, 眼巴巴等着谁站出来喊一声“盟主挑选岂是儿戏”。结果台下众人只是交头接耳,并没人跳出来提异议。
他性子直,脑袋却不慢,当即想通了其中关键。
旁人看来, 作为一个下人, 自己尚能战胜曲断云, 身为大弟子的尹辞只会更强。太衡失了资格,新比试的结果也不会差异。正道最守规矩, 要是身为大弟子的尹辞当了盟主, 枯山派保不准冠冕堂皇地占位。而自己上去, 可以随时随地被撸下来。
如此一定,给足了太衡的面子, 也给各门各派留了后路。
……道闫清都明白,可他的梦想不过是正儿八经讨个生活, 而不是当万众瞩目的焦点。
台下目光若换为剑气, 会儿他早成饺子馅了。
见状况稳定,金玉帮帮主噌地敲了台边锣。他清清嗓子, 真气扩音:“枯山派尹辞弃权,枯山派闫清不战而胜。诸君可有异议?”
台下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但正如闫清所料,没有人光明正大地唱反调。
见状,金玉帮帮主燃了炷香。他目光扫过面无表情的曲断云,在台边踱了会儿。待到香烧了一半, 他又扯嗓子复了一遍。
“武林盟主定为枯山派闫清,诸君可有异议?”
见太衡个领头羊保持沉默,台下仍没有谁站出来反对。不过已然有人纠结成队,讨论的声音隐隐大了些。不人面上露出不怎么赞的色, 却终究没提出异议。
种山雨欲来的气氛最折磨人。闫清战战兢兢捡起摔到地上的杯子,三步并作两步挨去师徒俩身边:“掌门,尹前辈,……”
“让你当你就当。你武功称得上一流,不仅读过书,还在太衡学过名门正派之。单说资格,你哪里不够格?”
看着闫清足无措、惊魂未定的模样,尹辞哭笑不得。
“再者,你当了盟主。待大会结束,太衡也没立场追杀你了。”
尽管小子屁大的想没,可无论看胆识、头脑还是毅力,闫清确实能当此任。
更重要的是,自己与时敬之一个看腻江湖一心求静,一个欲壑万丈胸无世人。盟主的权力到手就好,至于义务……他俩谁也没精力管这烂摊子。
资质够用,机会也给了。能不能抓牢这次融入正的机会,全看闫清自己。
果然,闫清思索片刻,终于冷静来。他斟酌片刻,刚要开口,便听尹辞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武林盟主也月钱拿。按照规矩,盟主一个月可得十六两银子的劳心钱。对于大门大派,点钱不算什么。但……”
闫清眼神一凝,当即立正:“我做!”
可惜年轻人的勇气只能维持一瞬,一刻,闫清又整个瘪了去。他可怜巴巴地瞧着师门,竭力不去看台下千百双眼睛:“……怎么做?”
“想怎么做怎么做,平日收拾物件、安排杂事,你不是挺得心应吗?”尹魔头心硬如铁,一根指头的援助也不给。“自己想。”
终于,一炷香烧完。金玉帮帮主整整领子,昂首站于台子边沿。
“诸君——可有异议——?”
约莫是最后一次询问了。
不过一次,台下了响应。一个有些名气的老头儿纵身一跃,点着众人肩膀立于台前。他抚了会儿胡须,将闫清上上打量了一番。
“老朽说不上异议,只是情况实在特殊。此回老朽代表台下各位,姑且提一个要求——位……唔,小兄弟到底是枯山派的人。若是除了武艺外,此人没有半点才能,我正道的颜面往哪里放?”
老人面目严肃,语气不怎么好听,可这话倒也不算找茬。
以往选得盟主,多半是大门派出来的掌门或长老,鲜人提出条件。会儿推了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出来,正道顾虑也正常。
可惜枯山派师徒俱是冷血冷情,两个畜生一个瞧天一个看地,摆明了要让闫清自个儿应对。闫清活像一只被踹出鸟巢的雏鸟,他焦头烂额地转了几圈,终于牙一咬,面向那提议的老儿。
“前辈所言,要求但说无妨。”
那老人嗯了一声:“此回召开武林大会,明摆着是要终结视肉之乱,以解当乱局。小兄弟先拿出个叫大家伙儿信服的方案出来,再当盟主不迟。”
说罢,他一双鹰隼似的招子直指闫清,似是要把他每个失态都瞧进眼里。
闫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那师徒俩就差嗑瓜子看戏,求助枯山派是没指望了。阿四……阿四的话,好歹受过一教之主的教育,应该晓得怎么做吧。
而他自己做过最严肃的谈判,也不过是菜场上与人砍价。
……等等,砍价?
闫清揉揉额角,倏然想通了关键。
如今盟主之位好比烫手山芋,小门小派不愿接是真。但他们也不想任由闫清得势,一心偏帮枯山派。如此才特地掐着个时点提条件,逼他做出相对公正的处方式。
正如菜贩与人议价,多半不是真心不想卖,只是想多挣几个铜钱。
既然道相通……
“位前辈所言极是,视肉之乱持续过久,确实要个了结。”
将擂台下的景象想象成菜市,闫清顿时一阵轻松。他素来气势温,绝不会给人盛气凌人之感,若是忽略那双鬼眼,称得上是一身正气。
“据我所知,太衡为容王府寻视肉,枯山派为救掌门一命寻视肉。容王与今上身体康健,多半要以其作为补品食用。曲掌门,可是如此?”
曲断云不语,似是默认。
台下一阵喧哗。武林中人虽无反心,但大都逍遥自在惯了,对朝廷没狂热的忠诚。自用便罢,将视肉献给皇家,与砸了名贵古玩听响没有太大区别。
相比之,枯山派甚至不是为了贪欲人情,只是想救自家掌门的性命。由简单粗暴,讲出来名门正派还名门正派。
接下来话就好说了,闫清三言两语,定了视肉的处方式——枯山派寻了视肉钥匙,太衡得了视肉所在,功劳不相上。视肉能分则一边一半,若是不能,人命关天,由枯山派取视肉,另给太衡补偿。
“……我派实在穷困,无给在场各位像样的补偿。但我闫清对天发誓,必将那谋害各位前辈的歹人揪出来,教大伙儿看个真切。”
闫清的话语格外真诚。
“毕竟我枯山派也受那歹人所害,此仇必定要报,各位不必担心我等只说不做。许是有投机取巧之嫌,却是我个人能给的最为实际的保证。”
台下众人:“……”
敢情是共享仇人,倒也不必坦白到这一步。
谁想,年轻的阎家后人就差把枯山派扒光给人看了——
关于“视肉钥匙”被抢之谜,还没等人提出,闫清当即行礼致歉。只道派内状况不佳,枯山派众人救掌门心切,才壮着胆子玩了出反向空城计。为表诚意,顺便保证不再生事端,枯山派特邀各路豪杰一取视肉,见见那仙物的真正样貌。
闫清言辞颇为恳切,听着又着实事出有因。众人顶着个名门正派的帽子,本就无心争抢视肉,更是没多加责怪。
一番处直截了当,没什么弯弯绕绕,更没给枯山派留做小动作的余地。那老人没再多话,轻哼一声便跳下台去。
“盟主既定,传枯山派闫清!”胖帮主吸足一口气,咣咣咣敲了三巨锣。
随着锣响,闫清腕子上的参赛木镯一阵发热。那木镯上渗出扭曲纹路,继而竟成了白玉似的质地。历代武林盟主的信物玉镯,就这样卡在了他的腕上。
如梦一般。
闫清摸着那温润玉镯,内心酸甜苦辣乱炸一通,继而混成前所未有的疲惫。要不是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恨不得瘫倒在地,就地大睡一觉。
台上几名魔教人士似是很满意这个结果。三人就此离去,并未再做纠缠。荒唐至极的白日过去,一切似是就此尘埃落定。
当日傍晚,马车悠悠,一路向东而行。
夜长梦多,金玉帮帮主雷厉风行,天黑前就备好了车马,又挑了十几个金玉帮弟子随行。队伍里除了太衡门人,大多是在江湖上名姓的人物。阅水阁弟子们更是一个不漏,恨不得扒在车底跟去。
视肉所在只有太衡知情,车队便由曲断云亲自领着,一路远离弈都附近。
一为防歹人,二为看热闹,各门派都派了些高,打算瞧瞧这传奇之物的出世。武林盟主开了口,会儿大局已定,要是再人跳出来争抢,便是与整个武林为敌了。
作为新任盟主,闫清单得了一辆马车。可惜他素来苦惯了,一个人在偌大的车厢里浑身长刺,便把枯山派师徒也接了上来。
周都是人,时敬之仍是只能喝粥。好在枯山派如今待遇好了不,尹辞特地弄了些“调养身体”用的梨膏糖、羊肝羹,一点点喂给近乎枯萎的时掌门。
时掌门显然想拿其他事情压制食欲,一双眸子在尹辞嘴唇上扫来扫去。可惜面前搁着偌大一个闫清,他们总不能把新任的盟主赶出车去。
更别说,闫清会儿终于从恍惚中回身,一脸忧心忡忡。
“些不对劲,阿四从未消失这样久,他连白爷都带走了。”闫清魂不守舍,“他先前出门,总会给我打招呼的。”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时掌门抿了口茶水,送嘴里羊肝羹:“前些天苏肆找到我,说是那曲断云诡计多端,说不准查得了他的身份。与其被人抓了把柄,他更想暂避片刻,待此事了了再回来。”
谁想听了话,闫清更低落了:“若是这样,跟我说一声也没什么。现在我是盟主了,他也该回来了吧?”
尹辞轻描淡写:“苏肆随心所欲惯了。或许赤勾那边要事寻他,恰逢你场上比武,他来不及别。比起这件事,明日还大局要你主持,莫想了。”
闫清的苦恼顿时转了个方向,他摩挲着剑上的长命锁,就地发起了呆。
车外,还一人在发呆。
曲断云策马于车队正前方。他面八方有无数眼睛看着,身边还跟着个施仲雨,将他一举一动都盯得死死的。事情与曲断云的计划背而驰,如今他正陷于被动,偏偏又无与引仙会取得联系——
到底是一步错,步步错。
关于“沉心丹里双生根”一事,嫌疑还没到他身上,可太衡身为正大派之一,绝对是要给出些说法的。更别提施仲雨拿了逆阳令,权力与掌门并无二致,太衡未必愿意尽听他曲断云的指挥。
状况糟糕至极,可他连个可以泄愤的机会都没。
施仲雨骑着白马,距离曲断云只有半步之远。见曲断云脸要笑僵了,她不由地叹息:“断云,你我相识已久……你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曲断云抓握缰绳的紧了紧。
“回头?”他半好笑半愤怒。“未上歧路,谈何回头?”
施仲雨蹙起眉,嘴唇微抿。
胜败的反差感太过苦涩,曲断云急需吐出点什么缓缓。面对位相交已久的旧识,曲断云到底没关牢话匣子:“不不相为谋,相似的事情,你我已然见过。师姐要是想要劝服我,还是免了。”
“相似的事?”施仲雨一头雾水。
“戚寻道年事已高,头脑日渐迟钝。然而他德高望,众人诚服,照旧让他坐在那个位子。就连他命不久矣之时,还师姐样的人耗费人力与重金吊着命。你我都晓得,那样最多沾个‘义’字,对太衡自身百害而无一利。”
一戳中了施仲雨的伤痛,她的面色当即冷了来:“曲断云,即便是已故师长,也不好直呼其名。”
“你总是纠结于这些个儿女情长的地方。”
曲断云笑都懒得笑了。
“季更迭草木荣枯,优胜劣汰、生老病死是世间常事。集一派重金买虚名,不过是迂腐之举。点谈不拢,你我便无话可说。”
施仲雨暗地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滔天的怒火。她定定,继续:“好,不谈便不谈。我只想问你,时敬之一个将死之人,你又何苦处处刁难他?”
若曲断云自己不想要视肉,就凭他先前的路数,八成会装模作样地将视肉让给时敬之,为自己再添些好名声。可是施仲雨观察许久,他连类似的样子也没有做过。
而今时敬之不在此地,曲断云的厌恶藏都不屑于藏,施仲雨认识此人许多年,从未见他如此针对一个人。
听了话,曲断云不禁冷笑一声:“师姐可觉得那时敬之是个‘可敬之人’?”
话题跳得突兀,问题来得古怪,施仲雨愣了愣。
时敬之并非作恶徒,她看得一清二楚。可要说深明大义、胸怀天下,那人也不太能沾边。时敬之不似回应他人祈求的善人,他着某种近乎冷酷的精明,总喜欢把一切明码标价,眯着狐狸眼噼里啪啦打算盘。
就说次武林大会的反击,枯山派事先与她通过气。得知对方一系列心思深沉的布局,饶是施仲雨身为“谋”,依旧忍不住胆寒了一瞬。
可即便如此,时敬之仍是个可靠的合作者。但凡说好的,他从不会负了约定。
样能算做“可敬之人”么?
“我不知道。”施仲雨答得很诚实。
“那么我换个问题。”曲断云扭过头来看她,“你想不想要那样的‘仙’?”
……大概是不想要的吧,施仲雨心想。但是一码归一码——
“要仙何用?”她哼了一声,“若是老天长眼,师父也不会走得那样痛苦了。要世上真仙,我倒想要讨个公道。”
“所以我与你无话可说。”曲断云罕见地露出几分颓唐色,“明明欲求万千,俗不可耐。我竟不如他……”
见人态度跳脱离奇,施仲雨懒得再与这人掰扯,她默不作声地策马向前,直冲目的地去。
等到了目的地,众人忍不住换倒抽冷气。无他,只是这地点实在像是冥冥之中定好的。
视肉所在,正是枯山聚异谷。
此时正值春季,漫山遍野一片新绿。眼见落日余晖将尽,车队停在聚异谷外,简单扎了个营。
“聚异谷内妖物甚多,夜晚行走多不便。”金岚安排,“待明日日出,正气够足,我们再一取视肉。”
闫清见着旧识,本想趁机说上几句。谁料金岚见了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太衡一员,说不准被那歹人影响。你现在身为盟主,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我……”闫清反应了过来——自己前脚刚把人家掌门打台去,现在确实没什么谈天气氛。
金岚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是叹了口气:“其实你能当盟主,我还挺高兴……闫清,你似是与那苏肆走得挺近?”
“嗯。”
“小心些。”金岚犹豫了会儿,低声。“我派有人见他独自出门,置办利刃器。此人一身邪气,怕是心术不正。”
闫清心不快,但碍于金岚并无恶意,他并未发火:“阿四不是那种人,再说他身上没什么钱款,更不可能置办凶器。”
金岚色复杂地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闫清聊也没聊成,还听了一耳朵坏话,整个人如雨淋透的兽崽。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枯山派的帐篷——
“没想到视肉在这。”时敬之语气复杂,“算什么,老天让你我故地重游?”
尹辞则在低笑:“上回我在这见你,你人还没我一条腿长。小哑巴,回要不要采花送我?”
闫清一个脑袋两个大。是在说什么?为什么自己一句话都听不懂?
谁想时敬之接了句不明所以的暧昧话,语气颇为意味深长:“为何不送?回我要再见着那玩意儿,看我不把它给薅秃。不过作为交换嘛,你要喂我吃最好的嫩灼鱼肉。”
尹辞笑得更畅快了,闫清从未听他在人前那样笑过。时敬之也一副撒娇似的轻松语气,活像自个儿性命没危在旦夕,世间没任何烦恼似的。
似乎所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他顶了个武林盟主的新帽子,孤零零一人待着,兀自不知所措。要是阿四在这的话……
唉。
闫清到底没进帐篷,他祭出了心烦意乱时的解决之——新任武林盟主一脸严肃,开始新整理枯山派的行李杂物。他甚至把自己的包袱也刨了个底朝天,挨个清归位。
拿起一个小木盒时,闫清的动作突然停了。
事情不对。
包木盒的布巾,打的结与他习惯的不,似是被人打开过。木盒的量也轻了些许,仿佛空了大半。
可是枯山派存钱的盒子。作为负责管钱的人,闫清顿时出了一头冷汗。他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心中一片冰冷——
果然,其中一卷银票不翼而飞。他用颤抖的点了点,的全是他个人的积蓄,不多不,正好六十七两银子。
个包裹,一向是他与苏肆共用。苏肆从来不碰他的私人物件儿,但也清楚他在哪里放钱……那六十七两银子,难不成真的是苏肆带走了?
闫清捧住半空的木盒,一张脸缓缓绷了起来。
若真是苏肆带走的,他次“出走”,绝不会是暂避风头那样简单。闫清把钱盒原样包好,心头的酸涩空虚瞬间散了。
此刻他心里只剩满满的担忧。
次日清晨,一切如常。顶上风轻云淡,脚土壤清香,金黄晨曦打过枝叶,照亮林间的滚滚雾气,万物平安宁。
在太衡门人的带领,众人全副武装,渐渐深入聚异谷腹地。几个时辰后,一行人停在一片乱石之前。不知是否运气太好,众人一路走来,连半只妖物都没瞧见。
说到这片乱石地,尹辞时敬之都有些印象。
此处只生着细瘦杂草,近乎光秃秃一片。动物们没得吃,妖邪更是不愿来,只剩些普通至极的虫蚁飞鸟。除了过分荒芜,地方没透出半分异常。
先前还在聚异谷时,尹辞嫌此处风景不好,没有停留太久。幼年时敬之更是讨厌灰蒙蒙一片的石头林,连捉迷藏都不愿往边跑。
谁想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此处,站在这里。
“视肉藏于地下,我派门人已然将其挖开,还请各位继续前进。”
曲断云声音平稳有礼,脸色却不怎么好。他眼下青黑,像是一宿没睡。
“客人来了,解阵!”
曲掌门一声令,太衡弟子们解开了障眼术法。乱石中的景象,就这样撞入众人眼底——
乱石中心的区域,露着一个半圆形深坑。
坑中泥土细腻湿润,晨曦照射之,泥面泛着一片鲜血似的赤红。坑底中心,一间琉璃造的正方小室赫然入目。琉璃被太衡清得一干二净,不见碎泥渣土。其上刻了不术法咒文,在阳光微微闪烁。
如一间琉璃造的精致墓室。
琉璃小室之中,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青翠欲滴的藤蔓填满了小半空间,它们生得犹如碧玉,活力十足,见了便让人心情舒畅。
藤蔓在小室中纠集成台,台上正正搁着个桃形碧果。
那果实新鲜娇嫩,颜色喜人。它的果柄还连着藤蔓,薄皮兜着一汪半透明的汁水儿。阳光一照,更显得那碧果精美非常,不似人间之物。
虽说隔着厚厚的琉璃壁,果子香味不知怎的透了出来。其滋味难以形容,只是一点气味,便让人脑子融成浆糊,简直能把世上一切珍馐美馔都比去。若说上一刻,尚人因为此物外形质疑。闻到味道的一瞬间,再没人去顾虑“名字与模样不符”种小事——如此神仙似的东西,必是视肉无误!
尹辞忧心地瞧向时敬之。
莫说时敬之求生之心百倍于凡人,玩意光当个零嘴儿,欲子都未必克制得了食欲。不说别的,视肉的气息一荡出,连那些习武多年、意志如铁的高们都恍惚起来。
时敬之果真面色潮红,双眼隐约见了血色。不过他仅仅是做了几个深呼吸,智似是还清明。
“放心。”趁众人都在瞧视肉,时敬之示意尹辞俯下身,顺势咬了口心上人的耳垂。“我憋过更狠的,习惯了。”
见时敬之没有自伤之意,尹辞才一颗心落回肚子。他不躲不避,顺手拂过对方的发梢,刻意用了初见面时的口气:“看来你小子《无尘言》学得不错,得挑个时间得好生嘉奖。”
两人面上轻松调情,袖子的却捏得死紧。最终尹辞勾勾时敬之的掌心,后者才恋恋不舍的松开。
【去吧。】尹辞无声道,【我护着你。】
曲断云看不见两人袖子的动作,他只是目光复杂地瞧了会儿视肉:“琉璃室牢固至极,我派未能将其打开。时掌门既然有钥匙,不妨来取。”
时敬之拍拍脸,眼中血色褪去几分。他“身患重疾”,行动不便,由尹辞一路推着木椅,走向琉璃小室。凑近一看,除了那些繁复咒文,琉璃上也刻了鲜活的浮雕。那些浮雕俱是人脸,各个紧闭双眼,面露微笑。
还真是阎不渡会弄出来的风格。
在那团人脸正中,一张脸睁开了一目。可惜那只眼眶空空荡荡,只有一处凹陷,正待人将眼球补全。
那香味正是从眼眶中飘出,浓郁非常。离得近了,香气更勾得人心不定、涎水横流。时敬之屏住呼吸,捏住玉眼的都有些颤抖。
众目睽睽之,他缓了好半天,才将玉眼成功按入凹槽。
让我看看吧。
时敬之注视着那张睁着眼的脸庞。他竭力无视直往鼻子里钻的香气,双一阵冰凉,差点抽搐起来。
阎不渡,身为你的胞,叫我好好看清楚。跨越百年之久,你到底给世间留了什么。
喀哒。
随着声轻响,周遭响起一声无源低笑,仿佛某种回应。
只是瞬息,天地色变。
原本诱人至极的清香霎时间化为血淋淋的腥臭,当即有不人干呕起来。可惜比起其他变化,只算是小事——
正如当初的纵雾山,周遭无数灰红“秃枝”拔地而起,暗红细根游鱼般摆动。秃枝之上,肉质褶皱清晰无比,泛着活物似的水光。秃枝们挤挤挨挨填满树林,在朝阳下肆意伸展摇摆。它们数量极多,长势极盛,聚异谷本身在山上,视野好得很。可遥遥望去,人们竟无找到诡异“肉林”的边界所在。
怪异的东西密密麻麻生在四周,压迫感伴随着窒息感不住涌来。轻风吹过,腥臭味一阵接一阵,教人分外头晕目眩。
人群中响起一声声惊叫。看来这回能瞧见它们的,明显不止时敬之一个人。金岚一屁股坐在地上,高们三五成群,震惊地背靠背挤在一起。施仲雨瞬间拔了剑,曲断云则立于万千秃枝之中,表情之中多了些迷茫。
秃枝之中,尹辞失去了那副仙人似的样貌,再次变成血肉细根混合的诡异“像”。不过一回,尹辞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他端详着自己骇人的双,连呼吸都险些忘记。就算此地没镜子,他也想象得出自己的异常样貌。一回,尹辞心中没恐惧与慌乱,只剩干脆利落的愤怒——贺承安那老东西,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不过此时此刻,托视肉的福,并没人注意他的变化。
作为众人注意力的焦点,不止气味骤变,视肉本身也完全变了个模样。
玉眼装上的瞬间,琉璃室内的藤蔓登时变了颜色,化作与秃枝相似的黏腻灰红。它们缓慢蠕动,时不时发出粘液摩擦的细微声响。
在这些“肉质藤蔓”的簇拥下,视肉也不再是诱人的仙果样貌。它由碧绿化为难看的紫红,冒着些微热气,活像刚从动物体内掏出的内脏。而在那些紫红色的肉褶间,嵌了百十只不见眼白的细小眼睛。它们个个漆黑如墨,间或一眨,不晓得在看哪里。
就是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众人一路辛苦争夺的“仙物”。
天没崩地没裂,晴天还是晴天,树林依然繁茂翠绿。没有震颤或巨响,风声鸟鸣声依旧。衬托上面前的异象,一切尤其让人脊背发寒。
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们由震惊转为慌乱,不知眼前是噩梦、是术法,还是可怖的真实。周遭异象实在太多,妖异之物又太过巨大。剧变之前,人们犹如蝼蚁之于风暴。饶是这里高云集,也不过是多了几只强壮的蝼蚁罢了。
种无措感简直要人发狂。
哪怕阅水阁弟子见多识广,他们这会儿也失了清明,只知道抱头蹲地,只敢看脚的血红污泥。金玉帮门人们更是慌乱非常,噼里啪啦晕了一地,视肉的腥臭中又混上了几分失禁尿骚。
在这骚乱与疯狂之中,尹辞沉吟片刻,一跃而起,踏着树枝向天空冲去。
俯瞰之,枯山、枯山周边城镇,乃至远方的天地之界,俱是生了密密麻麻、形状各异的“秃枝”。凡人城镇夹在其中,犹如草丛之的细小碎石。
铺天盖地,莫过于此。
视肉为“仙物”,精气比铸造慈悲剑的幕炎石还足。那么以视肉为材驱动玉眼,则不怕能量用尽,更不会像纵雾山上那般,只能将术法驱动一瞬。当初慈悲剑上的“线索”,很难说是魔头最后的追思,还是炫耀似的提示。
亦或是两者皆。
尽管不知道那玉眼的来历,但尹辞很是确定,就是阎不渡真正想要他们看到的。
他要他们看到这世间真实的样貌,视肉真正的模样。从鬼墓开始,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恶作剧。哪怕化作一捧枯骨,那人也要嘲弄盲目追逐视肉的凡人,以及不知身在何处、将视肉投于此世的“仙”。
尹辞轻巧落下,停在树顶。他深吸一口气,触上离自己最近的秃枝。秃枝上的细根顿时亲昵地绕了过来,在他上一阵颤动,像是要与他嬉戏似的。
阎不渡只管抒发恶意,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那家伙只管嘲得尽兴,八成没有探得真相。世界的另一个样貌,他们看是看到了……
可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树之,时敬之并未动玉眼,由得异象继续留存。他没等尹辞回到身边,便将视肉摘了来,取到手中:“按照约定,我先将此物带走了。”
活像他看不到面前的恐怖景象。
那视肉躺进了时敬之的心,它不时蠕动两,浑身的眼睛眨得更快了。
周围尽是邪异景象,众人还在惊惧恍惚之中。就算还部分人保留了智,仍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有曲断云眉头微皱,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只见黑影一闪,曲断云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炸出一片血光。
时敬之咽喉中了深深一刀,血液顿时喷涌而出。他上的视肉瞬间消失,被袭击者夺去里。
“什么名门正派,不过是一群没胆子的怂货。只是吓一吓,便顾头不顾腚了。”
那人嬉笑,收了里的短刀。刀柄上挂坠一闪,赫然是一枚山鬼花钱。
闫清率先从异象中回过,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景象——苏肆正鸟雀般半蹲在木椅背上,就在刚刚,他干脆利落地豁开了时敬之的喉咙。
苏肆没有看周遭秃枝,也没有看中形态异常的视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闫清,眼眸漆黑如墨。
“视肉,我暂且收走了。”
苏肆一字一顿道。
“诸位,后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