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一名白衣银甲、面如冠玉的年轻人站在璇玑大殿门外,剑眉深锁,似有憔悴, 前半步又退下,走了两步又站住, 仿佛迟迟下不了决心。
守殿弟子终于忍不住了:“——您这是怎么了, 温师兄?”
此人正是温修阳,闻言长长呼了口, 一咬牙说:“没事。”随即面色僵硬地前推开了门。
晨光穿过青翠竹林,透过黑玉雕花窗, 映照在殿内相对而坐的两人身。徐霜策不论什么时候都面无表且身形端直, 象牙白衣袍滚缀黑边, 绣有金色的沧阳宗徽。对面的年约莫十六七岁,侧脸在晨曦中透明得仿佛能泛出光来,正磕磕巴巴地背书,正是宫惟。
温修阳不敢抬, 站施礼道:“宗主,弟子来当值了。”
徐霜策并未看,只一摆手。
宫惟倒是蒲团爬起来要向师兄行礼, 但一动就被徐霜策拦住了:“背你的。”
温修阳低垂视线退到大殿内石柱边, 只听宫惟“喔”了声, 坐下来继续背书。
大概是昨日徐师尊的深厚望感动了苍, 天资愚钝的爱徒发奋苦读一晚,竟然把《魂注》第一卷背了个七七八八。虽然背诵中途时有错漏,但徐师尊只要眉轻轻一皱,察言观色的爱徒立马改口自动纠正。如此重复了个十八|九遍,终于磕磕绊绊地背到了结尾, 还剩最两三句实在力有不逮,反复纠正拖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背完,长长松了口。
徐霜策道:“虽能背诵,太过生疏。”
宫惟只是拖延时间,并不被随手送进寒山狱关个三五天,马道:“弟子不敢辜负师尊的谆谆教诲,昨晚明明已经背熟了,只是眼下见到师尊心紧张,所以才顾此失彼。弟子回去再苦读两日,一能把第一卷全篇流利背诵下来,请师尊明鉴!”
徐霜策皱眉问:“何紧张?”
宫惟郑重道:“此乃宗主大人神威慑人之故。”
“但本宗主是你师尊。”
宫惟立刻:“是。”
“所以你一见师,该心生亲近,何会被神威所慑?”
“……”
徐霜策道:“所以还是不够勤勉的缘故。”语中已透出了一丝微微的不满。
“……”
宫惟僵立良久,竟无言以对。
“——师尊慧眼如炬,弟子实在佩服!”半晌猛吸了口,叩首沉痛道:“弟子方才背诵生疏,确实是另有难以启齿的原因!”
徐霜策“哦”了声:“什么原因?”
“弟子昨晚苦读整夜,一心只不能辜负师尊的辛勤教导殷殷厚望,因此无心饮食,连早膳都没好好吃。弟子刚才不能流利背诵第一卷,概因腹中饥饿难忍之故,只需回去用过午膳保证就好了。请师尊明鉴!!”
大殿一片安静。
“……”
徐霜策看宫惟,那张来罕有表的面孔不动声色,宫惟甚至能深井般的眼底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半晌才听开口说:
“很有道理。”
如果刚才温修阳只是不敢出声的话,那么现在胸腔中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只见徐霜策一伸手,半空捏了个千里传物法诀,随即面前的一只描银青瓷碟蓦然闪现出绯光,整整齐齐出现了四只既大又圆的桃子!
叮一声轻响,缓缓把瓷碟放在了宫惟面前。
水蜜桃果皮如玉,毫无瑕疵,散发诱人的清香,一见即知并非凡品——当然不是凡品。徐宗主寝殿外桃林四季不败,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把法华仙尊鞭尸了才养成的!
法华仙尊宫惟久久凝视这四个桃子,感动得不能直视,半晌道:“师尊,弟子满心惶恐,竟无言以对……”
徐霜策道:“无需多言。吃吧。”
宫惟在对面压迫感极强的凝视下拿起一个桃子,颤抖手咬了一口,感觉跟活吞自己血肉无异。
——不过仔细来确实也无甚差,反正只要死而复生的事被徐霜策发现了,保不准下场比生吞自己血肉还惨,徐大佬绝对有一万种办法让悔自己什么要活回来。
囫囵啃完了四个桃子,发现自己鲜血滋养过的桃花结出来的果实竟然真的更好吃,内心不由更沉痛了,放下桃核道:“师尊,我……”
一块银色丝绢裹白檀息当而下,正巧盖住了湿漉漉的手指。
徐霜策说:“擦擦。”
宫惟捧徐宗主的丝绢,如同捧圣旨神谕,艰难地擦了手。
“饱了么?”
要是不饱外面还有成千万个桃子,宫惟立刻十分感动:“饱了。”
“现在能好好背书了?”
“……能!”
这次师尊的深厚望不仅感动了苍也感动了爱徒,整第一卷魂注背得是熟练无匹,中间虽有数次磕巴,但一个错都没犯,仿佛昨晚荷塘里的二百只青蛙重现人间。直到宫惟背完最一个字,徐霜策终于唔了声道:
“这次尚可。”
何止是尚可,对“向小园”来说简直是超水平发挥了。宫惟起辈子自己被教写字,不论来写得再好,得到的都是冷冰冰一句“尚可”,不由心徐大佬夸人还是这么吝啬,必然是小心眼吧。
微微睁大眼睛看徐霜策,却见徐宗主沉吟片刻,似乎在迟疑什么。
“罢了。”最终没说什么,只一摆手道:“去玩吧。”
宫惟心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但也说不清那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失望,于是低应了个“是”,起身倒退数步,又恭恭敬敬道了句:“师兄我走啦。”然才掉轻快地出了大殿。
风远处而来,卷几点绯红桃瓣,掠过巍峨如仙境般的璇玑殿。
年轻巧地跃过门槛,背手,衣袖在徐霜策专注的瞳底扬起一道弧度,随即隐没在了白玉长阶尽。
大殿内静默半晌,温修阳盯自己脚下的地面,全身肌肉紧绷如弓,突然听见前方徐霜策淡淡道:
“修阳。”
“……是。”
“我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殿外的风声不知何时静止了,温修阳感觉咽喉如同被无形的铁丝揪紧,半晌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道:“……回禀宗主,弟子无话要说。”
“是么?”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是永无尽,温修阳背的衣物被汗水一丝丝渗透。不知过了多久,徐霜策的声音终于再次顶响了起来,一字一句缓慢清晰:
“那我再赐你一枚玉佩,下次务必小心,不要再摔碎了。”
那口窒息的终于温修阳咽喉里猛然松了出来,但所幸被屈膝“咚!”一声闷响盖了过去,颤声道:“谢宗主!”
咚!
一枚石子在水面打了三个漂,完荡开一圈涟漪。
宫惟是个实诚人,徐霜策让自己去玩,就真去玩儿了——不玩难道回去继续背那要命的魂注不成?
璇玑殿大得可怕,辈子没机会进来好好逛过,知道今天才发现它的内殿部分简直是座建筑群,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全都有;历沧阳宗主都不轻易入世,常年高居于山巅也没事干,估计就整天琢磨搞建筑设计了。
一路走一路逛,直晃荡了大半日才走到建筑群尽,更远是深深的山涧。一道栈桥链接天堑,通向另一端广袤无人的山脉,宫惟正打算原路折返回去,突然脚步一顿。
远处淡蓝色的群山中,隐约现出一道琉璃瓦白银飞檐,竟然还有建筑。
宫惟不知道沧阳宗那么远的荒山中竟然还藏宫殿,而且与徐霜策的居所遥相正对,隐隐呈现出匹配之势。的第一个反应是历宗主的陵寝,当即好奇心大起,心说我只知道徐霜策活的时候住什么样房子,还没见过死以要睡什么样的墓,眼瞅周围空旷无人,踮手踮脚地走了栈桥。
步伐远比一般人轻快,蹦蹦跳跳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巨大的宫殿坐落在枯林掩映中,三面飞檐,龙钩凤滴,一望无际的白银拱顶在晦暗天穹下,越发静寂华,却有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殿门虚掩,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周围山林安静得一声鸟啼都不闻。
宫惟背手,仰打量这座宫殿,心中陡然涌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这座建筑不像阴宅,但它的制式太压抑了,仿佛建造者用它来死死地镇压住什么。
是哪一任宗主在此立殿的?
用它来做什么呢?
轻轻走台阶,伸手推开殿门,一股轻风随之拂进殿内,将层层叠叠的绯色轻纱漫卷而起,犹如刹那盛开了无边的桃花。
宽阔的桐木地板向远处延伸,尽是巨大鲸骨隔成的十二扇屏门,此刻正敞开。
宫惟在屏门前站住了脚步,四下打量半晌,觉得似乎有哪里违,但又说不来。
见过徐霜策睡的床,四方宽敞、又硬又平,就像其主人的性格一样严苛又冷硬;但这间内室却高床软枕,轻纱掩映,青玉案摆笔架宣纸,博古架陈设各色玩器,琳琅满目极富趣味,与徐霜策的风格大相径庭。象牙白的墙壁还装裱一套十二幅古画,乃是玄门弟子开蒙时人人都听过的道经传说故事,“鬼太子迎亲图”。
这套图明显已经有年了,整体都已经褪色泛黄,宫惟的目光落在中间第八幅,眼皮突然一跳。
那图画的是一火红的小狐狸吹唢呐,憨态可掬,活灵活现,任谁见了都倍觉可爱。但画卷下角却突兀地喷溅了什么痕迹,星星点点,已经随岁月流逝而褪成了暗红。
那是咳去的一口血。
宫惟疑惑地站在那里,眼角余光突然一动,不寒而栗地看见了另一样东西——
那张图下的青玉案,端端正正供一把无比眼熟的短刀,刀锋至今淬幽蓝色细碎的光芒。
是十六年前升仙台没能杀死徐霜策的那把匕首!
大乘境宗师百毒不侵,唯独数十年前伏鬼门所创造的《密通阴阳混沌大法咒》,开篇就记载了一种专门炼制九重黄泉水的奇法,称阴间圣药,对大乘期修士来说却是世间唯一见血封灵脉的剧毒。
伏鬼门早已被剿灭,其邪门禁术也被永久封存,但宫惟却是一支笔默写过所有卷宗的人。当年用这黄泉剧毒刺杀徐霜策未果,其匕首不知所踪,原本以它早已被应恺永久封存在了仙盟懲舒宫,谁料今天竟然猝不及防又看见了它。
这把至凶之刃,何会在这里?
寒意心底窜起,宫惟退半步,猛地抬眼张望四周,终于发现了违之处到底在哪。
——这殿中房梁、屏门、窗棂、乃至于卧榻都雕刻不明显的花纹,睛一看却不是寻常装饰,而是禁咒符图,其数量之密、法力之深都堪称前所未有,一旦所有禁咒同时发动,连大罗金仙都能被困死在这里。
这大殿不是阴宅,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谁在殿中?!”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宫惟觅声回——此地竟然有人!
略一思忖,没有吭声,略向墙角让了两步。门外那声音没听见回答,再开口时陡然严厉起来:“山下阵法已破,是否有人进了殿中?”
“……”
“此乃宗门重地,给我出来!”
宫惟心内惊疑,在原地尚未动作,只见一道剑光唰然穿透窗棂间隙,迅猛劲疾无比,直向面门斩来!
宫惟飞身骤退,那道剑光却如闪电般紧追不舍,转瞬逼出数丈。殿门已近在身,宫惟眉微跳,二指并拢捏住剑光,那毒蛇般的锋芒在指间仿佛突然被拔掉了毒牙,随即被一绕——
狠厉的锋芒在那一绕间,贴的手腕化乌有。
紧接轰一声殿门被撞开,宫惟毫不挣扎,当来人的面直接顺台阶滚了下去。
“什么人?!”
宫惟刚仰天栽倒在地,被一把剑锋指住了鼻端。
来者是个神凌厉的年轻人,白衣银甲、银冠束发,与温修阳同样装束,显然也是徐霜策钦点的八名守殿弟子之一。年纪看比温修阳略小两岁,长相非常端正,只是脸色青白发灰,脖颈、手背处蓝紫色血管暴突,明显是寒深重尚未恢复的原因。
宫惟起是谁了,变戏法般脸色一变,激动而亲切地:
“鸡兄!”
“……”
“你认不出师弟我了吗,鸡兄?!”
“………………”
温修阳排行最末的亲师弟、玄门中号称“盛煞星”、前世被宫院长亲笔贴条在脑门的小棺材瓤子——盛博,昨天才寒山狱里被放出来,浑然不知自己只是被杀给猴看的那只鸡。
一脸空白瞪宫惟,半晌狐疑道:“你不是那个外门弟子向小园吗?你在这里干什么?”
发现不是歹人,盛博明晃晃的剑尖好歹移开了半寸,宫惟趁隙一滑爬起来,双手一抹脸,瞬间变得泫然欲泣:“师兄我迷路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过了个桥就来到了这里,里面好黑,我好害怕,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出去……”
盛博不是好糊弄的:“迷路能迷到这儿?”
宫惟可怜巴巴说:“师兄你千万告诉宗主,那个书我真的背不出来。宗主说晚还要再检查,背不出来要罚关寒山狱,我就——我就——”
氛凝固半晌,盛博难以置信道:“你躲起来?!”
宫惟掩面凝噎:“嘤。”
盛博额角剧烈抽动,半晌才重重吸了口,下一瞬破口大骂:“胡闹!——被宗主亲自检查功课那是三生有幸,怎敢推诿藏躲,还在宗门重地满山乱跑!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惟动作凝住了。
捂脸的手松开一条指缝,缝隙间更加委屈地偷看盛博,哽咽道:“我、我听说是前任宗主的陵寝……”
“谁说的?这是二十年前宗主亲自督造的禁地,除宗主以外再没人进去过!”盛博语十分凶狠:“二十年来人人皆知,擅闯此殿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