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惟退后半步, 笑瞬间消散,规规矩矩:“弟子见过师尊。”
背光看不清徐霜策的表情,良久才见他一抬脚, 跨过门槛,进了屋。
宫惟住的地方虽是偏殿, 但离主殿内室确只有一墙之隔, 格局布置悠风雅,完是徐霜策的个人风格——墨玉为栋、鲸骨为梁、碧纱鲛绡为帘, 窗外竹林凤尾森森,风拂过传来簌簌的声响。
宫惟只见徐霜策那双不染半分尘埃的白色靴底踏在铮亮的桐木地面上, 不紧不慢地绕了一圈, 后才在桌边坐下了, 竟完没看刚才发生的事一般:
“让你背的书背完了吗?”
宫惟低:“弟子愚钝。”
徐霜策好似没听见,:“背来听听。”
像《定魂注》这样的仙门卷宗,凡人是无法阅读的,因为每个符文都必须灌注灵力才能阅读, 灵力不足者连对着卷宗原样诵读一遍都做不,更遑论是背了。
宫惟镇定地背了两句,停下来想了想, 才背出第三句。紧接着越往后磕磕巴巴, 直至四五句后他彻底顿住了, 羞惭:“师尊见谅, 弟子修为浅薄,只背出这么多。”
“没有了?”
“没有了。”
徐霜策四根手指在桌面上轮流叩了两下,好似在沉吟什么,突:“过来。”
宫惟温顺地俯首上前,还没来得及抬, 突下颔骨一凉,被徐霜策有力的手指硬生生扳起来,被迫撞上了面前那双黑沉的瞳孔:
“为师只让你学定魂注第一卷,而你却连第一段都没背下来,该如何责罚呢?”
宫惟纹丝不:“弟子愚钝,但请师尊问罪。”
“你真的愚钝么?为师看未必吧。”
“回禀师尊,弟子多年不能结丹,宗门上下皆知。弟子在惭愧!”
“……”
两人距离不咫尺,连最轻微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徐霜策突:“你跟来。”
宫惟手腕一紧,踉跄着被拉出了门,径直往主殿而。
徐霜策身高腿长步伐快,宫惟连走带跑才跟得上他,沿着百转千回的青石长廊走了足足一炷香工夫,视野陡阔,山风扑面而至,竟来了璇玑大殿正门前!
一排排宽阔的汉白玉长阶次第而下,徐霜策收住脚步,站在台阶最顶端,风呼扬起他威严宽阔的白金袍裾:
“资质愚钝不知努力,令为师满腔期望尽付东流,该当何罪?”
“向园”嗫嚅半晌,眼眶一红,你这便宜师尊什么时候对满腔期待了:“弟、弟子错了,求师尊饶恕,下次再、再也不敢了……”
徐霜策冷冷:“为师当赏罚分明,绝不可轻易饶恕。”
——不可轻易饶恕?
宫惟余光瞟见徐霜策身后那一望无际的玉阶,气势恢宏层层叠叠,尽穿过桃花林,便是直通下山的路,陡浮现出一个好令人震惊的猜测。
“……师……师尊难要将弟子逐出师门?”
宫惟难以置信地摇着,紧接着膝盖一软,扑通跪地,眼眶里迅速涌上逼真的泪水:“千万不要啊师尊!虽弟子名声不好、亦不中用、庸懦偷懒、在外人人皆以为耻……但弟子是真仰慕师尊威仪的!求您千万别把弟子除名赶下山啊!”
徐霜策在宫惟充满希望的注视中垂下眼睛,表情无于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后他略一顿,:
“且罚你把这九层长阶扫干净吧,扫帚在那。”
“…………”
长久的静默后,宫惟颤声:“啊?”
半个时辰后,宫大院长拿着长扫帚面无表情地:
唰——唰——
璇玑殿大门外共有玉阶九段,每段九层,每层九级,莹白如雪无一丝杂色,如镜面般映着近在咫尺的天穹和苍茫巍峨的山巅。远处桃花浩瀚似海,一阵风吹来,便纷纷扬扬飘在檐角、长廊与他脚下。
徐霜策天外飞仙,其寝殿也落英缤纷,不似人间。
于是宫惟唰唰扫了半个时辰,都没能把不停飘来的桃花瓣给扫干净。
“这里,”徐霜策示自己脚下。
徐宗主竟移了张桌案大殿门口,坐在长阶顶端看书,在翻页与品茗的间隙亲自指导工作。他大概是习惯了当所有人目光的中,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疏远或轻忽;只要宫惟拾级而下扫出三丈远,就会听顶传来一声惜字如金的: “这里——”
后宫大院长的满怀怨气顿时像被戳破了的球,呲溜一声蹿了个干净,提着扫帚乖乖凑他身边,扫徐宗主尊贵的脚底。
徐霜策身上有种冬日初雪后冰晶覆盖着白檀木的味。宫惟年幼时不懂事,经常凑过闻,有一次徐霜策来岱山仙盟做客,被他两手吊在脖子上挂了半个时辰。徐宗主涵养耐力惊人,期间一直该喝茶喝茶该干嘛干嘛,挂件一般的宫惟最终被闻讯而来的应恺徒手硬撕下来才了事。
这个人确有着非同一般的耐性。那年他手把手教宫惟写自己的名字,反反复复教了十余遍,虽要求严苛,但没有半点不耐烦。后来宫惟一直觉得徐霜策要是肯收徒的,一定是个耐很好的师尊,可惜直他死那年都没见徐宗主收入室弟子。
“——‘侣’,”徐霜策翻过一页书,突口。
宫惟回过神来,里一咯噔。
徐霜策淡淡:“知侣是什么思吗?”
宫惟迟疑片刻,谨慎:“志同合、缘法相济,可以结伴彼此见证大,故称侣。”
“那你知什么样的人可以结为侣么?”
宫惟想了想,“灵根识海互补,四柱八字相合?”
徐霜策不语。
“灵力阴阳相济,双修事半功倍?”
徐霜策还是不置可否。
不知为什么,宫惟觉得他此刻眼神几乎是阴沉的,但仔细观察的那张常年冰封般的面孔分明没有丝毫变化。
“……名门正派,门当户对?需征得师尊长辈同?结侣前需守礼守节,后通报仙盟,再昭告天下?”
再下宫惟就要搜肠刮肚了,但漫长的沉默之后,只见徐霜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
“忘了。”他轻声,“你根本不懂。”
宫惟皱眉回忆自己上辈子念过的法经卷,完不明白自己底有哪里不懂——正当这时只见徐霜策抬看向他,锋一转:
“你知不知方才为师为何没有把你逐出宗门,放归山下?”
终于不再讨论尉迟骁这个危险的题了,宫惟立刻诚恳长揖:“弟子不知,请师尊示下。”
徐霜策:“虽你身为半妖,不能结丹,注定无法在漫漫仙途上更进一步;但为人师者当有教无类,厚德载物,诲人不倦。”
“师尊英明。”
“稚子贪玩不知勤勉,当惩大诫。为师希望你能够以此为力,从明日起既要劳逸结合,亦需一向学,明白了吗?”
宫惟感:“弟子明白了!”
徐霜策“嗯”了声,看着书一摆手。
宫惟立刻拖着扫帚倒退三步,低始扫台阶,瞬间扫出了十丈远。
正当这时远处长阶尽突出现了温修阳的身影,他大步流星登上雪白的玉阶,一边走一边向着顶端的徐霜策行礼:“弟子拜见宗主!宗主,盛师弟他——”
温修阳的声音同脚步一齐戛而止,满面震惊看着台阶上方正拿着扫帚埋唰唰唰的宫惟,好似自己在做梦:“你……你在干什么?”
宫惟毕恭毕敬深施一礼:“师兄好,见师尊这寝殿台阶脏了,来为师尊扫扫地。”
温修阳:“…………”
徐霜策遥遥问:“何事?”
温修阳赶紧上前,一撩衣袍跪下:“回禀宗主,盛师弟他七日刑罚之期已满,是否可以从寒山狱中出来了?”
宫惟听见寒山狱,抽了口气。
大凡仙门名家,都有各种各样以极端严酷手法改造的刑罚之地,一方面惩罚犯了门规家规的子弟,另一方面在惩罚的过程中能极大精进弟子修为,只是痛苦难熬罢了。沧阳宗所设“八狱”正是为此。
宫惟上辈子曾经被迫参观过“八狱”之一的寒山狱,那是“徐夫人”不幸身亡以后两人关系极度恶化的时期,徐宗主下令严禁宫院长踏上沧阳山半步,奈何狗胆包天的宫惟就是喜欢三更半夜跑来作死。有一天晚上他来找徐霜策玩儿,正巧遇见徐霜策在借酒亲手画亡妻遗像;宫惟只不过客观评价了一下“画得不像”以及友善提出“需要帮你画一张正面像吗”的见,就被徐霜策大怒之下拔剑刺伤了眼睛。捂着右眼的宫惟还不死,凑上来捉弄他想亲他一下,结果被勃震怒的徐宗主一把拎起后脖子,一路御剑飞寒山狱上方——要不是他溜得快,险些就被丢进了。
宫院长如此修为,溜回仙盟后都了半个月的喷嚏,可见要是有人真进了寒山狱待满七天,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徐霜策翻了页书,才:“看看吧。”
温修阳立刻顿首,后回手一扬,喝:“起!”
一显形法阵顿时在半空铺,对面是阴森幽绿的寒山冰潭,妖风阵阵万鬼哀嚎。一个面盖白霜、身蓝色血管浮现的青年弟子仅着单衣,一见徐霜策立刻发着抖想爬起来,奈何双腿已结冰,最终扑通一声踉跄跪了下,哆哆嗦嗦:“弟子拜、拜……拜见宗主!”
宫惟上下量他几眼,这哥真有点惨,寒气已入肺腑,虽在极端痛苦的外界环境催下功力必精进,但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必伤痛缠身,搞不好还得有几天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认出这人是八名守殿弟子之一,应该是个排位第七还是第八的年轻师弟,不由暗暗好奇,这得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施以如此重罚?
徐霜策问:“你可知错了?”
年轻人舌冻木了,连都不完:“弟……弟子愚钝,一连三日不能背下整本洗剑集,辜负宗主厚望。弟子该罚!!”
宫惟:“………………”
徐霜策:“既知愚钝,更该勤勉。回好好念书吧,三日后再行考校。如再不成,刑罚加倍。”
年轻弟子立马磕,结果这一磕下就硬是爬起不来了,被几名侍从赶紧上前架了出,显形法阵随之消失。
徐霜策目光一转,不紧不慢地问:“爱徒,你怎么了?”
“…………”
宫惟一脸青白地站在那,欲言止。
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满面真挚俯身拜下,情:“——师尊!弟子突求知若渴,极想回背定魂注,弟子觉得这次一定可以不负师尊重望!”
徐霜策皱起眉:“爱徒何这样逼迫自己,不是才要劳逸结合的么?”
宫惟立刻:“不不,师尊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委不敢辜负!!”
站在一边目瞪口呆的温修阳:“……”
徐霜策这才唔了声,欣地一摆手:“爱徒如此勤勉,为师怀甚慰。吧。”
宫惟不用他再多一个字,拎着扫帚落荒而逃。
宫惟从学任何东西都很快,他被应恺捡上岱山时连都不会,但后来修习仙门秘卷却触类旁通,仿佛生下来就对玄门法有种天的亲切感。当年北陵有个邪修创立的“伏鬼门”,秘密修行一专门用来召唤鬼魂、淬炼厉鬼的禁术,叫做密通阴阳混沌大法咒。应恺得知后亲自清剿抄家,那邪修狗急跳墙之下,竟一把金火烧了整架马车的禁术经卷,妄图以此毁掉证据。谁料宫惟当时闲极无聊,在起火之前偷看过所有竹简,过目不忘转瞬成诵,回仙盟后拿笔一气呵成默写出了所有经文,以此为证据才定了那掌门的罪。
但他学东西快,不代表“向园”学东西也快。
宫惟挑灯夜战,呕沥血,辛苦诵读,余音绕梁。深夜的璇玑大殿空旷而安静,徐霜策在灯下默写字,只听偏殿里抑扬顿挫的念书声远远传来,时高时低时幽怨凝绝时慷慨激昂,仿佛二百只青蛙在荷塘里扯着嗓子乱嚷;立于大柱后的温修阳咬牙忍耐半晌,终于忍不住了:“宗主,要不要弟子——”
“不用。”
徐霜策侧影如剑锋般年轻挺拔,烛火中看不清神情,只听见狼毫着于纸端时沙沙的细微声响。
温修阳脑内默念静咒三遍,奈何远处那叽叽呱呱的魔音一个劲往耳朵里钻,终于再次忍无可忍:“宗主,不如弟子……”
徐霜策眼皮一抬,目光冰冷彻骨:“何事?”
不知从何而来的寒突从窜起,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
“无、无事。”温修阳喉咙用力一滑,那数秒间绞尽脑汁,急中生智:“就……就突想起宗主仿佛不再随身佩剑了。”
顶没有传来回答。
“好、好像从临江都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不奈何了,不知宗主是将神剑奉于天极塔了吗,弟子只是想着……”
“是么,”徐霜策断了温修阳越来越干巴巴的解释。
而后他静默片刻,才:“你要是听不下就先走吧。”
温修阳哪敢再分辨,一言不发地行了礼,后退着出了高深空旷的主殿。
远处偏殿灯火通明,遥遥传来向园情绪饱满、奋力朗读的念书声,这音量一人能抵一整座学堂,任谁来了都要忍着牙疼赞一声这孩子刻苦用功。温修阳顺着长廊走了会儿,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老是在想这些天来一件件的事情,越想越有种不出的古怪,好似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地,却什么都理不清。
他忍不住站定了脚步,向偏殿看,目光突凝住了。
月光下的重檐琉璃顶反射着青色光晕,汉白玉长廊边的一石柱由近而远。长廊尽偏殿外,槛窗格透出模糊的灯火,映亮了门阶下一沉沉的侧影。
是徐宗主。
徐霜策面对着虚掩的殿门,一声不吭立于阶下。月影中他的脊背、肩线乃至于下颔骨似乎都绷得非常紧,紧让人突生出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但上半边侧脸却完隐没在了暗处。
良久他袍裾终于了,缓步踏上台阶,伸手似乎要推殿门。
——这一,他藏在阴影中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温修阳视线里。
当啷!
目睹这一刻的瞬间,温修阳悚之下倒退半步,腰间玉佩撞在石柱上,徐霜策的作霎时顿住!
“……”
界仿佛都凝固了,温修阳瞳孔紧缩,脑海一片空白。
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要他立刻避,但事是他连转视线都做不,只能眼睁睁看见徐霜策转过来,那对黑沉沉的眼睛义不明地望了自己一眼。
后他就这么走下台阶,步伐从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了。
直那背影完消失在了长廊尽,温修阳才猛回过神来,向后踉跄了半步站稳。
深夜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个人,远处朗朗读书声还在继续。夜风吹来,温修阳骤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重衣,撞碎的玉佩裂成几块落在脚边。
他俯身捡起碎玉,手指因为惊疑而微微发颤,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刚才徐霜策向那虚掩殿门伸出手时的眼神——
若不是因为知这是沧阳山,他甚至会以为堂堂的沧阳宗主被某种邪物附身了。
那眼神仿佛是一在囚笼中绝望了极处,而濒临发狂的魔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