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赤司家不同, 神泽家是个大家族,虽说现在留守在京都的人不多了, 晚饭时用上的却也是传统的大长桌。老翁自然而然地占了最上位,坐在他右手边的是银发妇人, 左手边是神泽纪惠,赤司征十郎则落座于女孩的左手边。
饭桌上气氛不错,两位老人家的话虽然不多,但说话时的神色都平缓温和,反倒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前菜传上来的时候老翁像是想起来什么,开口问赤司征十郎,“对了, 赤司君如果在京都上高中的话, 有固定的住处吗?确实这几天住的都是酒店吧?”
“是的。”虽然氛围没之前那么紧绷,赤司征十郎仍然没有怠慢,将筷子放下来才回答对方的提问,“家里在京都也有房产, 考得上的话就住在那里了。”
老翁[起了眼睛。赤司终于找到了他和神泽纪惠间的相似之处, 是在[起眼睛看人的时候的似笑非笑,三分暧昧七分通透。“是吗。”
──既然在京都有房产的话,当初就没有住酒店的必要。两老之所以肯让神泽纪惠去订酒店,而不是住在老家里面,本来就是女孩坚持、不想落下赤司一个人的缘故。虽然少年对此一无所知,但现在看来,神泽纪惠为他思量得太周到了。
又或者是, 实在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
老人家想到的事情,神泽纪惠自然也能够想到。她不过扬睫看了祖父一眼,便复又埋首于面前的食物之中,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硬要说原因的话,是因为此时说什么都只会被祖父看笑话吧。
老翁看穿了那一眼里面的意味u神泽纪惠在叫他闭嘴,不要将她的小小心思于赤司面前揭穿。他微微抿着嘴唇笑起来,遂着她的意转移话题。
“我觉得祖父蛮喜欢阿征的。”
赤司征十郎抬起头来,此时车子已经驶到了酒店附近。少年的掌心之中,躺着了神泽纪惠的五指,路程太过无聊,在女孩开口打破沉默之前,他一直都在把玩她的指尖。“……看起来是这样吗?”
显然是对她的说辞有所保留。
神泽纪惠手腕一旋,反手拿着他的手指,掌心紧扣,十指交缠。
夜晚的京都已经没有什么光亮,二月初的京都还远远没到终雪,中午还好一点,晚上降了温,并不是能让神泽纪惠舒服地走在街上的温度──无论她穿了多少衣服。与她相反,赤司征十郎明明只穿着正装,里面加了件毛衣,抱上去的时候竟然还是暖热的。
“脸上的话大概是看不出来啦。”啡发的女孩如此解释,“可是我是和他们相处多年的亲人啊,祖父和祖母的真正想法,还是能够揣摩一点的。他们两个人都喜欢阿征,只是不在嘴上说出来而已。”
“是么?”
“不需要这样悲观吧。”女孩抚上了赤司手背的骨节,沿着弧度来回扫拂,像是要安抚谁一样,“上次哥哥将话说得那么奇怪也是因为担心我啦,他对阿征本身没有任何恶意,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哦?”
赤司看了她一眼。
“我以为不会说起这个话题。”
“因为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就有会‘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说出口啊’的感觉……”神泽纪惠深思起来,“所以说不是阿征的问题。”
车子终于停下来,神泽纪惠向祖父派来的司机说了一声“那么晚还工作辛苦了”,然后就拉着少年的手下了车。车上的对话大概会一字不落地传回去祖父的耳边吧,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知,才会将话点得那么透的。
这是女孩一次明确的示意,她希望两方可以好好相处,商场上的事情也好、赤司征十郎的身份也罢,全部都不需要理会。她和他在一起又不是为了令己方多加一枚筹码,没有必要将事情牵扯得太过复杂。
她也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相比起这个,等我明天搞定最后一间的面试之后,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去逛街和吃饭哦,作为临走前的最后一顿,赤司君有什么想吃的吗?”神泽纪惠故意拉开了少年的注意力,“哪里都会和你去的所以只要阿征想得到的话都可以哦。”
翌日当神泽纪惠从第三志愿校里走出来的时候,等待她的除了伫立于风雪中的红发少年之外,还有另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消息。啡发的女孩一踏出校门就伸手去掏手袋里面的电话,和纪正说好了要在最后一场面试之后交代情况的,在她还没有忘记之前还是先办妥这件事比较好。
然而当手机的开机画面消去,第一个弹出来的提示并不是神泽纪正的来电,而是邮箱里面的一封邮件──从发件人的邮箱地址便看得出,不是她认识的人。
神泽纪惠第一个反应以为是垃圾邮件,正想删去的时候双眼却落到了地址的后缀上。女孩停住了自己手指的动作,那间寄宿女校的名字。
昨天中午才面试完毕,就算行政效率怎样高,也不可能在第二天就发出消息,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反常了。神泽纪惠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赤司征十郎,抿着嘴唇点开了那封邮件,迅速看完之后不禁抬了抬眉毛。
……真是令人意外的进展。
赤司征十郎自然也看见了她打住了脚步。穿着厚外套的红发少年等不到她主动走过来,只好迈开脚步向着她的方向走去。“……怎么了?”
“嗯?”神泽纪惠按下了手机的开关键锁起屏幕,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眼赤司征十郎的着装。就算身体多好,在冰天雪地里面受冻病了的话也是很伤脑筋的,神泽纪惠今天离开酒店之前特地提醒过赤司添衣,看来对方还是能听进她的话。“面试?我觉得蛮好的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女孩刻意避而不答。反正已经说教过那么多次了,从表情看来也不是什么会让她担心的事情,倒不如说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要说的话她自然会找时机说,赤司征十郎也懒得在还下着雪的街上和她纠缠。他拿起了女孩的左手,触碰到她指尖的一刻被她冻得抖了一下,头发有点蓬松的少年将她的手揣到自己口袋里面,与她分享着自己攒累下来的暖意。
“好暖和。”神泽纪惠像是睡足了的小猫一般笑起来,挠了挠他的手心,“阿征,我想吃甜品,陪我去吃好不好?”
“篮球部的大家已经选好高中了吗?”
神泽纪惠点好了自己想吃的东西之后,边把餐牌还给侍应。“好像从来没有听阿征提起过,但几个人的目标都是篮球强豪吧。毕竟是奇迹的世代。”
“大概有了定论。”赤司征十郎将各人的去向向她交代了一遍,神泽纪惠安静倾听,并没有问“为什么不上同一间高中”这种问题。要说有谁能够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用意,或许神泽纪惠比黑子哲也还要看得更清楚。“选择在关西上高中的只有我一个。”
啡发的女孩低头拨弄围巾的尾巴,“是吗……确实如果是他们的话,也有让学校主动发出邀请的资本吧──龋17鳎矣械慊跋胍湍闼怠!
赤司征十郎大概猜想得到是和她刚才收到的邮件有关,于是未置一词,静静看着她从口袋里面拿出了手机。神泽纪惠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将东西展示给他看,而是紧盯着屏幕然后将这个消息告知──或者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必须要找到一个点来投放自己的注意力,才能够抓到一点点的真实感。
“……提前录取?”
“嗯。”神泽纪惠终于没有看着屏幕的理由了,便转而去看着面前的高身杯子。看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将视线对上对面的赤司征十郎。他为自己作出如此大的让步,但自己却难以回报一分,对神泽纪惠而言这种亏欠感比什么都要让她难做。“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母亲和学校的渊源、加上推荐信之类的……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快就下决定……总而言之,对不起,阿征。”
红发的少年不曾改色,然而双眸之中的竖瞳几乎要缩成了一根针。
“为什么而道歉?”
“因、因为之前将整件事说得好像我会上洛山一般……”女孩说到这里不得不清清喉咙,“可能会让阿征有这样的期望……所以让你失望了……”
赤司征十郎暗自呼了一口气。神泽纪惠的思路总和他的在微妙的地方有分歧,之前也有过几次抓错重点的历史了,但只要不是他原先做的最坏打算,就没有不可解决的问题。“给我那个御守里面的纸条,我看了。”
“诶……?”
赤司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女孩有尾巴的话,现在大概已经炸起来了吧,“什么时候的事情?”
“第二次动身来京都之前。”他说,“我也有想过你可能会考上第一志愿校,而不是洛山,所以想先做好万全的预备再作打算,之前说过的吧?里面写了……东西。”
那根本就不是像女孩所言的愿望,只不过是为了不让赤司拆开来看而撒的一个小小谎言。赤司征十郎原先的打算是,如果神泽纪惠考上了第一间学校的话,两个人的关系就势必要重新审视一遍──并不是说要别离,而是说未来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将现状维持下去。要是这样,就必须要搞清楚神泽纪惠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和他一致。
赤司看见纸条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再无需要担心之物。
女孩并不是个擅长说甜言蜜语的人,赤司自己也没有对她说过多少。然而两个人都毫不怀疑对方所持有的感情,是因为彼此的行动已经阐明得很清楚了。
──即使如此,还是会有想要听这样的话的时刻。
女孩曾经寄了一封空邮给赤司征十郎。
和照片一起放在信封里面,还有由她手写的小便笺。“如果每一场相遇都是一环星轨.”,当时只写了这一句话,赤司征十郎原以为再没有下文了,然而神泽纪惠并不是想不到,而是将它写在另一个地方里面。
然后分开来送给他。
简直就像是某种谜语或者拼图一般。但凡赤司欠缺半点果断、或者记不起上半句是什么,或者没有喜欢她到想要为女孩实现愿望,那么一辈子都不会将上下两句连得起来,也不能看到完整的图片。
她的心思早就说得明明白白,只等待他去发现。
现在他已将碎片成功拼起,由毫无意味的两句话拼成了她从未宣之于口的心声。确实已经看见了当中的联系,也确实已经收下了她的心意。
神泽纪惠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赤司总能够在最出其不意的地方感动她。女孩也说不上来原因,似乎由复课开始就一直一直被他所拯救。由死亡所带来的阴影一直走到了未来的决定,不知不觉之间两个人竟然经历了那么多,以至于神泽纪惠转身回顾的时候,都会觉得那个为失去而悲恸如斯的自己,恍若隔世。
他从来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
却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拉起。
如果这不是谁的策划,当中的巧合也太过惊人了。神泽纪惠无法想象倘若那时,赤司征十郎没有从篮球馆里面走出来看她的话,事情会发展到怎么样的地步。然而一切都没有她当时所想的轨道去走,或许连赤司自己都不知道,从篮球馆里迈出来的那一步,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是吗。”女孩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明明并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泪水却不自觉地开始于眼眶里打转,喉间也传来了沙哑的涩意。“那么阿征……是怎么想的呢?”
赤司征十郎将背靠上了椅子,分明是答非所问,却偏偏又是这没有正解的问题之中,唯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能量饮料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说。
神泽纪惠以拳虚捂着嘴唇,清了一下喉咙才能发出声音来。
“这个答案……也太狡猾了。”
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善举,合起来的话就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当天赤司征十郎对她伸出了手,绝对不曾想到两个人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若果说我们的生命都是一个圆圈,那么由出发点到末点,和圆心的距离都是一致的。然而从出发点的角度去看,就是一场愈走愈远的旅程,不知道自己会前往何方,却一秒都不曾歇止。赤司征十郎一度以为他是神泽纪惠的出发点,两人之间终将要迎来别离,可是现在他终于能够看清自己所在的位置。
只要尾指之上还留有一线红绳,那么就算走得有多远,彼此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吧。没错,就像是星辰的轨迹一样,看似遥远得触不可及,其实也不过是将笔端描绘的事物,移到宇宙之中而已吧。
──如果每一场相遇都是一环星轨.
──那么我们的相遇,就是最璀璨的星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