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老楼被烧的那天中午,几乎全村的人都在现场。
现在回头看,那场大火不是故事的开始,也不是结束,但说也奇怪,每当我回顾整场悲剧,印象最深的,永远是老楼上冲天的火光。正是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有些东西真的找不回来了。
那天就像之前的几天一样乌云密布,大雨还是迟迟不肯落下来。天空仿佛一个僵青鼓胀的脓包,只等着挑破死皮让那些污秽一泄如注。
虽然村民们对老楼的地位心知肚明,但是谁都没有站出来说话,甚至没有人咳嗽一声。大家漠然看着火苗在阴冷北风的拉扯下由小而大,顺着陈旧的墙面越窜越高,最后把整座建筑完全吞没。烟雾翻腾中,老楼的屋顶时隐时现,仿佛这个百岁枯叟正在用最后的力气朝人们求救。
那天的火真的很大,我印象中却并没有感到多少温暖。死一样的沉默中透出冰冷的庄严气息,众人仿佛在出席一场主角尚未离世的葬礼。即使浓烟刺燎着眼睛跟喉咙,仍然没有一个人转过身去。
我知道,他们不敢转过身去,每一个村民都感觉其他人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逼自己看下去。他们都被彼此劫持了,成了这一幕的共犯,此时此刻的静穆,就是他们共同立下的投名状。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麻木的面孔,心中忽然涌起寒彻骨髓的厌恶。恶念就像附在这个古老村庄上的瘿瘤,越长越大,直到把我们全部吞噬干净。50年前,这个村子里的人面对信娘时,是否也是眼下这种表情呢?
【一】
游轸被家人搀扶着走上“坟包”,用恶毒至极的眼神扫视下面的一众乡亲。他依然裹着那件绫袄,模样却比入春时瘦小了一圈。有人听到他嘴里一直在嘀嘀咕咕,似乎还念到了几个名字,但是显而易见,即使那张抽搐不停的嘴里真的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词语,也早已随北风一道消散了。
没有人同他眼神相交,大家都像躲瘟神一样把这蛇蝎老翁排除在视线之外。讽刺的是,这让游轸在生命最后时期保住了他的威严。我们都知道,他活不过来年开春,只是当时的我们没想到,他的终结会来得这样迅速。
【二】
张广定则是在火烧到一半时候出现的,这个老无赖一开始装腔作势骂了几句脏话,但在其他人的目光下,很快就知趣地住了嘴,缩起手一道做隔岸之观。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吸引游轸的注意,因为他曾经偷偷瞟过“坟包”上几眼。我不知道游轸有没有看到他,反正即使看到了,那打着摆子的老吝啬鬼也没有要搭理对方的意思。
张广定与游轸分别站在魏家老楼的东西两处,他们之间,还相隔了几十个村民,我之所以要把他们两个合在一起说,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将在一天后葬身熊口。
【三】
秦小阿就站在张广定的身后,努力做出跟别人一样淡漠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没有,自从他对富户王岱起了杀心后,他就似乎忘记了自然是一种什么状态。
我知道秦小阿不是最近才动心思杀王岱的,他好几年前就有这个念头了。但那时最多也只是放在心里想一想,并不是真要动手。毕竟,他要杀的不仅是剪子村里最大的富户,也是人丁最旺的人家,而他自己几乎手无缚鸡之力。
直到一个月前,这份杀意忽然迅速膨胀,无时无刻都在不留余地地催促他动手。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变得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在人群中被人上了色一样。
【四】
王岱的人没有在现场,王岱自己当然更不可能来。从老楼西面望过去,还能看见点点白色,那是王家的新坟,因奸情杀人的王随已经被捉拿归案,从老楼被烧那天算起来,他还有一个月时间可活。
不夸张说,村子里这几天的流言蜚语一半以上是关于王家。但是,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但没人知道,甚至也没人在乎。我们只是欣喜欲狂地把各种传闻从一个人那里搬运到另一个人那里,从早到晚乐此不疲。
【五】
村长丁结骨也来了,他很明智地没有没有干涉老楼的火灾。村长只是远远地看着,脸上的表情,仿佛一个疲惫的老父亲,看见逆子最终恶贯满盈的那一幕。没有人责怪他的置身事外,终究他只是一个村长,还是一个从外面来的村长,这个村子的报应,早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在地下盘根错节了。
【六】
宋大夫也没有来,而且,他永远不会来了,村里人估计只有我知道他去了何处。我保证这个秘密会埋得很深很深,不会打搅到任何人。让我惊讶的地方在于,他是村里唯一一个郎中,可是当他失踪后,甚至没人出面寻找。我早应该想到,在这个村子里,没有谁是真正重要的,不管什么人失踪了,这个地方总能拖泥带水地继续运转下去,像是一个万病缠身,却无法一死的苦鬼。
【七】
在老楼的正门前,抄手站着三个外地人,即使只砍背影,也能感受到他们不同于村里人的精气神。我们看他们就好似天上的金刚,至于他们看我们什么样,我觉得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三人中高的那个叫做庾冷泉,他的东都雅言中带着很重的江左口音。他是他们一群人的首领,而且显然是个做惯首领的人。他告诉我他不喜欢这里的气候,冻得他关节都硬了。
我知道他来错了地方,也来错了时候,他不是一个能接受营州冬天的人,这里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另一个世界。
矮的那个人,叫做古隐蛟,自称也是生在营州,不过我们都不以为然,他身上没有一丝营州的味道。
剪子村从来不欢迎外人,而这两个,尤其不受欢迎,我从没见过村里有谁对他们摆过好脸。当然,这也不能怪村民,就算不考虑这两人身上的兵器,他们平时的言行举止,也都像是把“江湖人”三个字写在了脑门上。
相比之下,他们的同伴看上去就要和善多了,那人斯斯文文的,十足是一个读书郎。说实话,如果不是挂着同样的腰牌,很难想象这个叫孔星侯的公子跟另外两个是一起的。
他们都属于一个叫浩气盟的组织,孔星侯在介绍这个组织时,语气很谦虚,但我猜那一定是个大组织,否则,聚不起这么多天南海北的人。
整个剪子村里,就数我跟这三人接触得最多,所以毫无疑问,我是最了解他们的。他们都是好人,不管庾冷泉如何冷面冷语,古隐蛟如何暴躁易怒,孔星侯如何自命不凡,他们都是好人。即使在他们一把火烧了魏家老楼之后,甚至搭上村口钱傻子一条命之后,我还是认为,他们是好人。有担当,有原则,分得清是非对错的好人。
【八】
我后来算了一下,老楼着火那天,是“白衣先生”离开村子的第十五天。包括我在内大部分村民都相信,我们与这位奇妙的先生已经没有什么交集了。如果当时有人跟我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延时牵动的傀儡,从这个人辞别后就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一定不会相信。
我有我自己聊胜于无的尊严,不愿意把自己看成是可笑的木头人。但是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彻底打碎了我这份尊严。现在如果你问我怎么看待我自己,我会说我跟那些本来看不起的村民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一个朝生暮死的可怜虫而已。
【九】
我叫做魏错,是个土生土长的营州人。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我的一生做过许多错误的决定,而其中最让我懊悔的,就是去读了书。我一直在想,倘若当初没读书,也许我现在对自己的处境,也就没有那么多挑剔了。
正如你们所知,当初造访剪子村的四名浩气盟成员,都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所以我觉得由我来讲述整个悲剧是最合适的,因为只有我跟他们共同经历了所有的事,也只有我,知道他们是怎么一步步作茧自缚,在迷局里越陷越深,最终,铸成大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