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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刹那, 仿佛多年前场景重现,姜国微风细雨,神葬的棺木上, 粉白衣衫的少年人透过青灰色的雨天,冲他微笑。
相里飞卢久久不动。
容仪凑过来看他, 认真地端详他这双暗红的眼睛,看着看着, 才忽然发现大事不好:“哎呀, 你怎么哭啦?有一只凤凰要你养, 是这可怕的事吗?是我吓到你了吗?可我看你胆子应该很大的样子。”
相里飞卢表没有变,那一层眼泪很快收住了, 他移开视线, 偏头笑道:“没事。我是……太高兴了。”
容仪眼睛亮起来:“那你是答应养我了?”
相里飞卢点点头,哑声说:“我一直很想好好养着你。但是我做得不好。我以前……不识抬举。”
“啊?”容仪挠了挠头, “你这个话说得有些奇怪,好像我们两个人以前见过似的。”
相里飞卢只是笑, 他伸手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声音沙哑:“你在这里就好。你在就好。”
容仪很乖地被他抱着, 也不问东问西,他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但也不太有询问的欲望——他和他一样,知道他在这里, 知道他会养着自己, 这样就好。
他玩着相里飞卢银白的头发丝, 说:“我想出去玩一玩,我还不知道这里是什地方,还有我之前为什会被金笼子关起来?我记得——”
容仪望着他, 眼睛发亮,像是在回想,可是他很快就遇到了困难:“我记得昨天我还在听师父上课,他叫我多背书,多少还是学一些咒术,免得以后是一只什都不会的凤凰,但我不想背,偷偷去仙岛吃练实睡觉……然后我就在这里了,中间像是做了很多梦,但我记不清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突然想起来这一茬,爬起来就要往冲:“我忘了,我还得去跟师父说一声,我现在找了个人来养我,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太想上课。你在这里好好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他下了床,相里飞卢跟着下了床,猛然伸手扣住他手腕。
容仪回头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才认识第一天,你就这黏我啦。我会回来的,或者你跟我一起去见师父也好……你想这快吗?”
“小凤凰。”相里飞卢低声说,“发生了一些事,你现在回天界,是找不到孔雀大明王的。”
“哦?”容仪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那我要去哪里找他请假?”
“跟我来。”相里飞卢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扣住他的五指,“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容仪瞅了瞅他:“他在这里吗?这个——”他转头看了一圈边的院落,迟疑道:“凡间?我没有说凡间不好的意思,不知道为什,我很喜欢这里。”
“他在这里。”相里飞卢轻轻说,“我带你去。”
他们从清席别院后门离开,没有通知任何人。
姜国如今很少有人再记得相里飞卢这个名字,大多数人都以为他远在天界,不会再回来。一个国家真正富足强盛的时候,就是他们曾经的引路人与守护者被遗忘的时候。相里飞卢乐于见到这样的改变。
他与容仪就这样走到了街市上,指相扣,如每一对平凡的人。
“好多人!”容仪惊呼,“天庭就没有这热闹,我看到还有人卖很香的东西,那是用来敷脸的吗?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相里飞卢说:“好。”
他牵着他,步入小店,转了一圈。周围人多少都在打量他们,容仪有点不好意思,相里飞卢却伸手拿了几盒香粉和花泥,递到他面前:“看看这些,你喜欢吗?”
容仪接过来嗅了嗅:“好闻,就要这些了。”
旁边老板娘看见他们两人,跟着:“小公子要用香,五六的这个年纪,这副样貌,配得上更多烈一点的好香,要不要试一试?”
“他喜欢淡一些的。”相里飞卢说,但他仍然转过来,问了容仪一声,“要不要试试别的?”
容仪摇摇头:“我就要这个。而且我不是十五六岁。”
相里飞卢看向他,唇边终于勾起一丝意:“那,你现在多大?”
容仪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我已经八了。”
“挺好的。”相里飞卢轻轻说,“这次比我小。”
容仪瞅瞅他,好像更疑惑了。
相里飞卢带着他走街串巷,也不说要带他去哪里。但容仪自己捧着糖葫芦串啃着,抬眼望见高耸入云的佛塔,忽而转头来问他:“我们是去那里吗?”
相里飞卢点点头,问他:“你记得那里吗?”
容仪想了想:“你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我自己好像更奇怪……我感觉那个地方。”他抬头望了一眼上空,“好像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没有这多人。”
千年过后,佛塔上已不再驻守国师,只有前来参拜神像的游客,和维护藏书阁的经书。现在时间正好,人群熙攘,络绎不绝。
相里飞卢笑了,仍然扣着他的手,带他踏入佛塔。
游客只能走道,相里飞卢带容仪去了地宫。
地宫第一宫,一切如原状,水土栽培着神花仙草,中间却是清空的一个滚石坐态,台边挂着锁链,仿佛曾有人囚禁于此。
容仪好奇问道:“这里是关什东西的地方吗?看起来有点可怕。”
“是关魔头的。”相里飞卢说。
容仪抬头望向他的眼睛,暗红的眸中没有绪波动,看着有些吓人。他很快懂了什,小声说:“我不问了。”
“问也没关系。”相里飞卢带他继续往下,“只要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的。”
“那……会很疼吗?”容仪捏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修魔道发作起来,被捆着,一很疼吧?”
相里飞卢怔了怔。
他垂眼笑了:“我不记得了。当时应该没觉得疼。”
“哦。”容仪不吭声了。不知道为什,他隐约从相里飞卢的神中,领略到某种痛苦的回忆,他也不愿跟着深想。
地宫越走越深,相里飞卢伸手用法术燃起火焰,照亮前路。这一刹那,满殿神像如从旧日中唤醒,巍然立在他们眼前。
容仪瞪大眼睛,被相里飞卢带去了孔雀像座下。
容仪自小在明王殿,对各类法相法身很熟悉,只要真神在,凡人便能借造塑像来将自己的心愿传达到上天。而如今这尊孔雀像庄严慈悲,却无比冰冷。
容仪喃喃道:“为什是冷的?师父死了吗?”
他一瞬间觉得很惊讶,但并不太悲伤,就好像自己已经提早在什时候,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样的绪离他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相里飞卢握紧他的手,带他走向下一个神位:“过来看看这个,小凤凰。”
容仪抬眼望去,望见了自己。
这是一尊和其他人都不的法相,不再是千人一面的慈眉善目,反而像什人用手一笔一笔雕刻而成,是一个十分生动活泼,也分美丽的少年人。
这少年与他有分相似,唯一不的是,那种跋扈飞扬的态度像是比他现在有的还要强烈一些,更任性一些,再仔细看,面容也有着略微的不,比他现在好像又成熟一些,明明白白的是长大后的他自己。
容仪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问相里飞卢:“这是我?我为什会在这里?”
“这是你。”相里飞卢轻声说,“千年之前,孔雀大明王护国身死,你成了我们的新护国神。”
容仪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子转了过来:“所以,我现在已经一千零一八岁了。我的师父也死了。”
“差不多。”相里飞卢没有纠正他。
容仪瞬间陷入悲伤:“ 原来我已经这老了吗!昨天我还只有八岁,我还没有享受青春年少的快乐,你就告诉我我已经是一只老凤凰了。还有什事,你可以一并告诉我,我想打击还是一块儿来比较好。”
相里飞卢看了看他,低声说:“你曾经有天运在身,但如今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明行,另有他人。”
容仪是一惊:“这快吗!我当了八年明行,还没有正式去明王殿上过班……我已经找人制了我的座位,佛祖答应我,可以让我在座位上装饰五树六花,到时候我的位置就在佛祖面前,我还可以在上班时睡觉……”
相里飞卢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容仪自言自语嘀咕了好一会儿后,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吧,其实感觉当一只老凤凰也不错,毕竟那么多麻烦的事,我好像不用做了,可以直接退休。那你是谁呢?”
他想起来,自己选了他当喂养人,还没有来得及问他的名字。这件事好像顺其自然,他在笼子里观察他时,就觉得他分亲切,而且很会养鸟。
“我叫相里飞卢。”他静静地说,“千年之前,你来到姜国,找我当你的喂养人。”
“原来是这样!那说明我看人的眼光很好。”容仪一听他这句话,立刻觉得醍醐灌顶,一切没有解释的东西都变得清楚明白起来:“那我现在是不是受了一些伤,所以被坏人抓走还失忆了,你来救回我的?难怪你这会养我,知道我喜欢吃什东西,还长得这好看。”
相里飞卢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是吧。”
容仪高兴起来:“那你告诉我,我这一千年都做了什,有没有什丰功伟业?”
相里飞卢望着他:“你常说自己不学无术,后看起来也是这样。一本入门典籍咒术,你学了一千年,也没记住多少。”
容仪把脑袋低了下去,像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相里飞卢又说:“肚子里没有几斤几两墨水,倒是常看风月小传,每次都要看新的全本,看不到就日思夜想,只爱看大团圆结局的。”
容仪更不好意思了。
“好色,爱俊美的少年。”相里飞卢慢慢地想着,告诉他,“你在天上,跟月老、白泽关系很好,你还记得吗?”
“我居然跟他们关系很好!”容仪惊叹了一下,“他们都是比我大很多的神仙,我还只在上梵天的时候见过他们一次,平常师父不准我出五树六花原。”
他在这里感叹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相里飞卢的袖子:“那我和你,有没有什更具体的事可以说的?今天跟你相处了一下,我发觉你分不错,我以前是怎么看上你的?我的眼光这好吗?”
他多少有点沾沾自喜的期待意味,望着他时,很明显对他有着更多的好奇,还有鸟儿似的依恋。
相里飞卢这次停顿得更久了:“没有,你眼光不怎么好。我以前,对你不好。”
容仪瞅了瞅他,显然不信:“是吗?”
他也没有继续再问了。
出门后,容仪揉了揉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了太多的路,我现在有些困,想要睡觉,我现在可以钻进你的袖子里吗?没有想到失去天运的感觉这样奇妙,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相里飞卢拉开袖子,容仪立刻变回了一只雪白的鸟儿,钻进去窝着不动了。
“小凤凰。”相里飞卢低声说。
“嗯?”容仪啾了一声,在他袖子里回应道。
“你在生病,待会儿我给你熬的药好了,可能有些苦,乖乖喝好吗?”
容仪抱怨:“我会乖的。不要讲得我是一只很不乖的凤凰的样子。”
相里飞卢说:“好。你很乖的。”
相里飞卢带着他回到清席别院。
回家的时候,容仪已经睡着了,相里飞卢把他从袖子里拿出来,用指尖轻轻摸了摸他,叫他:“小凤凰,醒来喝药。”
容仪迷迷瞪瞪的,看起来困得神志不清。他化回人形,把相里飞卢给他的药一股脑喝下了肚子,随后立刻又跳回床上,埋头睡了。
他这种嗜睡的程度,仍然和之前,他身体衰微时是一样的表现。
相里飞卢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为他诊脉。容仪虽然身体恢复到了小时候,但衰弱的程度,却和在婆娑国时一样。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似曾相识的恐慌和焦躁重新蔓延上心头,相里飞卢起身想要前往书房,再去查阅一下资料和典籍,但刚踏入门外,他就愣了一下。
兰刑站在院外,神色暗淡,带着一些谨小慎微的企盼:“我……我可以来看看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