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与谋。
柳书竹盛情邀他入院,却被小沙弥一口回绝,让人不免听得一愣!
沉舟满脸笑意依然,神态也很是平淡,可他的语气坚定不移,拒绝便是拒绝,绝不会含糊或是再说第二遍。
如此一来,他引领整整百位圆满高僧来此间的目的,就变得更加叵测难明!
这也是柳书竹最不想听到的回答,最不想面对的场景。
成佛之举,即便在今天的他看来,也无异于一个天大的笑话。为了一个笑话,佛门各系大动干戈,会让他心中多少觉得不忍。自从西漠三大庙被毁后,柳书竹的心境也发生了根本的转变。现如今这个世间,圆满高僧每陨落一位,都是佛门莫大的损失,奈何那些人坐禅一生,却总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闻言,柳书竹却也不恼怒,仍旧笑脸相迎:“小师傅,你可知我心中存何道?”
沉舟摇头:“不知。”
柳书竹再问:“既不知我心中存何道,又怎么知道你我的道不同?”
沉舟淡然发笑,‘咚’的一声,敲响了手中木鱼。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尊者,那你可知小僧法号何来?”
柳书竹微微皱眉,不明白这算哪门子回答,同时心中也在思忖:沉舟、沉舟,恐有‘破釜沉舟’之意。
对方的这个法号,或许寓意大敌临头之际,应当具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早就听说智行禅院的当代传人身上,伴有‘证’的真谛,证世间,证因果,证自身,证大道,不管他要证什么,都需要一股永不退缩的狠劲儿,这样的法号,对方也完全能当得起:“沉舟破釜,藉此问鼎大道?”
“好机锋。”沉舟赞了一句,却缓缓摇头,“然,小僧之所以得此法号,却并无此意,皆因世间是一个大苦海,人身是船儿,当以‘舟’论之。苦海行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僧自甘堕落,无人凿舟、舟已自沉,所以既渡不了自己,更渡不了别人,沉舟,沉舟,这就是小僧欲证之道。敢问尊者,你我的‘道’是否相同呢?”
既不渡己,也不渡人。
两人的确不同道!
苍生若有危难,柳书竹身为苍生一份子,即便明知送死,也不会坐视不理,而沉舟说出的理念,却像是要置身事外。
“什么乌七八糟的,你就跟俺们直说吧,你到底干啥来了!”如真小和尚悍然不畏,也懒得跟对方客套,五位真谛传人之间,都有一些天生的敌意,“如果是来打架的,俺们奉陪;如果是来投降的,俺们也乐得答应。你这个小沙弥,满口好似道德真言,可实际上却不分人情冷暖,好没有道理。俺问你,你既然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渡,那你可是由爹娘生养,可是食米面油盐长大?”
沉舟皱眉:“那是自然。”
“那俺再问你,你受了父辈精血传承,母辈十月怀胎孕育,乃成人身,可是欠了他们的恩情?”
“欠了。”
小和尚大眼一瞪,怒声驳斥道:“你还知道欠了啊!那他们也身为世间一份子,他们若是有难,你渡还是不渡?”
沉舟登时哑口无言,他身后的那些圆满高僧,则都气机微扰,显然是动了嗔念。
小和尚面露不耻:“切,就你这本事,还想跟俺们兄弟装蒜,装得道高僧,请你入府你还说多余,那你回去再练几年吧。”沉舟当众拒绝柳书竹的好意,这位铁杆粉丝听了,当然极为不爽。延济与一尘也都很不厚道的出声附和:“大善。”和尚们的心里,都拴着一头犟驴,他们若是彼此不服气,嘴上的弯弯绕绕可就多了去了。
“兄弟?”沉舟神情又是微愣,没想到小和尚身为出家人,竟还会跟柳书竹用这样的字眼相称。
“如真,不得无礼。”柳书竹假意呵斥,心里却是愈发喜欢这个死胖子。
小和尚语意率真,他一张嘴,能噎死一大帮人,倒跟佛家理念没有太大关系,纯粹就是嘴毒。但他也把柳书竹想要说、却又不好直言的话都讲了出来,为他省去不少口舌。柳书竹当下也不在绕弯,直接问道:“沉舟,你率众僧来此,到底何意?”小沙弥的身后,虽有百位圆满默然无声,而柳书竹身畔,则只有延济一位高僧。可在后者的心里,那一百位圆满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身边这位红尘僧!
而在外人看来,先前的那几句话,却是这位面相憨傻的小和尚占了便宜。
沉舟转而莞尔,淡然瞥了两眼如真小和尚,也没有当众动怒。
他笑道:“小僧既不是来打架的,也不是来投降的,只是出关后,听闻菩萨转世已到黑水湾,特此赶来问候,仅此而已。诸僧随我同行,盖因庙门已拆,他们能散则散,不能散的人也无处可去。尊者勿慌、勿忧、勿怕,诸僧没有别的用意;即便是有,也不会在此地施为,日后自有机会。”众人听得扬眉,这位智行传人在禅院里的地位,怕是比一尘和如真都要高出很多。听他的意思,像是只需他一句话,便能擅自做主,拆了智行禅院的庙门!
事实上,也已经拆了。
尊者勿慌、勿忧、勿怕,他们没有别的用意;即便是有,也不会在此地施为,日后自有机会!!
至于最后这句话,就连傻子也能听出其中的话外之音!
柳书竹脸上的笑意似冰雪般消融,瞬间变得冷淡至极,这位沉舟小沙弥,若是不会对一尘、如真出手,抢夺他们二人身上的成佛真谛,此事也就罢了,对方不愿意跟他混,他当然也不会强求。可是,沉舟如果心存此念,或是表露出这样的想法,他便无法坐视不理。
休说是一百位圆满僧,就算是大帝亲临,就算是神魔在世,除非柳书竹已死,否则他绝不会答应!
这是他对如真和一尘做出过的许诺,此诺重逾性命。
“你们智行禅院不信奉诸佛,只供了两尊菩萨,你又何必抱有成佛的执念。”柳书竹仍想劝导对方,“我从葬佛古地归来,比你懂佛;我有大愿舍利在身,更比你懂菩萨。你现在的想法,恐怕与当年两位菩萨的本意相去甚远,为何不就此打消此念,也免得你我大斗一场,伤了彼此的和气?”
沉舟摇头!
“尊者说错了,小僧心中并无成佛的执念,但……另外四种真谛,注定属于小僧所有,如何能弃之不取?”
取真谛,便意味着死妖僧,死如真!
柳书竹从沉舟的眼中,看出了至死不休的执念,他最不想去面对的事情,终于还是落实了。
断、证、功德、四身、五智。
证,也许不是最不凡的真谛,但它实是佛陀的戾气所化!
佛陀,其实也并不完满。
这种传承自佛陀身上的戾气,几乎无人能动摇。自上古末年至今,柳书竹是继大愿菩萨后,曾经距离青灯古佛遗体最近的人,他当然也能从中窥探一丝佛陀的隐秘。默然半晌后,柳书竹知道已无望再劝,叹气道:“我若是不肯答应呢?”
咚!
木鱼敲响,沉舟吐字:“杀。”
延济脑顶,静兰舍利大放神辉,他祭出降魔杵,作势欲要打出,胆敢威胁柳书竹的人,不管是谁,都是这位行走僧眼里的妖魔,需要棒杀!
“智行永存!”
百僧高声唱诺,道出了两位菩萨的法号,他们脑后的佛光瞬时冲天而起,足以照亮城外的黑水!
延济即便再厉害,一人也敌不过百位同阶,可他脸色不变。
轰隆!
黑水大河中,有道道惊涛迭起,巨浪翻天,好几个声音同时从河中传来。
“佛门内部恩怨,世人不好插手,黑水门也不会坏了世间规矩。”
“但此间既是黑水湾,便不容许有圆满武者相互争斗,以免伤及无辜。”
“帝尊有吩咐,在这里……菩萨转世是黑水门的贵客,谁敢动手,便是无视我黑水门!”
这些话,都来自黑水门的那几位准帝。
准帝的威胁,谁都不敢不听。
他们也表明了黑水霸主的立场,若是在别处,佛门内部的争斗他们也不好插手,但在这里,谁也不能动柳书竹一根汗毛!
帮大帝化龙,功劳齐天。
柳书竹摆手,制止了延济和尚;木鱼又响,沉舟小沙弥则制止了那百位圆满僧。
周遭的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到不行,谁也没想到几句话过后,两方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柳书竹的心中,却充满了苦涩和悲凉,成佛因子同聚一个时代,还未曾救世,却先害了佛门!
他在等巨鼠回来。
他要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