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章忙到脚不沾地。
清军俘虏他得处理,清军步卒,他得派人清算。他还得好好梳一梳这天下,看看自己走后,大明会被哪一方势力夺走。
最重要的是,他要向毕懋康学习明末火器。这种事情可不能不掌握在至高掌权人手里。
于是,便实在忙得没时间再去听洪武年间历史和那“土木堡”。
朱元章:“那些都是虚物,还是先顾着眼下吧。”
比起通晓未来,还是能让火器更新换代比较重要。
“你真不愿意和朕回去?”
在某一天,朱元章再次询问毕懋康:“大明眼看是要亡于此时。”
毕懋康看向洪武皇帝——本朝【太】【祖】,毫不掩饰自己的拒绝:“臣要报朝廷知遇之恩。纵然无力回天,也总该试一试。”
朱元章更遗憾了。
这种忠臣,怎么就不能是他麾下呢?
朱元章又问:“你预备如何?”
毕懋康先是认真朝着朱元章一拜,而后道:“先寻找皇室中人,请之登基,操持大局。再招兵买马,革除旧弊,创立新制,取消苛捐杂税,顺应民心,或有重开日月一天。”
“天德,你说这人怎那么倔呢?”
回到明初之后,朱元章摇头感慨。
徐达盯着地上某一点,眼神空茫,也摇头。
朱元章脸上看不出喜怒:“你摇头作甚?”
徐达闷闷地说:“俺不赞同上位的话。那毕孟侯是忠良,受了皇恩,不能单以一个‘倔’来表达——若上位在明末,俺仍在上位麾下,俺也不走!”
哒哒哒。
宫人端着两碗东西上来又退下。
朱元章拿起一碗,埋头呼噜噜地吃,口齿不清:“你自己拿。”
徐达探头一看,是面疙瘩。
“谢上位赐食!俺正好也饿了!”
两人就这么呼噜噜吃着,像是以前在军营那样。
至于方才对话,便好似没发生过。
朱元章将《军器图说》送去宝源局,让那边按照图纸研究新火器,自己则开始埋头桉牍,一份又一份奏表经过他处理,从白日埋头到黑夜,又从黑夜埋头到白日。
四十二岁的人,通宵一夜,第二天依旧是丰神异彩地去上朝。
一到朝上,他就乐了:“诸位爱卿,眼底怎那般青黑?”
众大臣:“……”
废话,看到明末那些臣子贪污情况,家里一箱又一箱银子金子往外搬,在上位回归后,他们谁能睡得着!
都不仅仅是睡不着,许多大臣连棺材都定好了,今天早上出门前和家里依依惜别,泪流满面。前来路上,心中无数猜想沉沉浮浮,远远看到皇宫,就感觉压力一步步增大,几乎喘不上来气。
朱元章暂时没有把朝廷清理一遍的想法。
他轻轻敲击着龙椅:“据后世人说,大明传承二百七十六年,众卿可知,从古至今,皇朝大多传承多少年?”
礼部尚书崔亮在心中计算之后,出列:“回禀上位,自秦以来,除却秦、隋二世,新、周一世,汉【太】【祖】
所创朝代为二百一十年,光武所创朝代为一百九十五年,晋为一百五十五年,其中,中原陆沉之前是五十年,之后是一百零三年,而武周之前,唐为七十二年,武周之后,唐为二百零二年,靖康之前,宋为一百六十七年,靖康之后,宋为一百五十二年,元则是九十八年。”
礼部就是负责整理历日的,也只有他们接触过这些资料。
说完之后,还不大不小拍个龙屁。
“上位,纵观历史,唯我大明在皇朝不曾腰斩时,国祚长达二百七十六年!”
朱元章目光微微一凝,问道:“俺听着,没有一朝能在政权不灭时,达到三百年,好似三百年便是皇朝大限,这是为甚么?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不灭皇朝?”
满朝公卿尽是沉默。
他们答不上来。
更甚者,有人将此推给天意,说是上天注定,人间皇朝不许超过三百载。
朱元章想了想,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有一位真神如今就在大明呢。
这世上有神仙!
然后朱元章下朝就去见神仙了。
顺便拎上皇太子朱标。
“标儿啊,倘若天上真有这样一条禁令,你知晓此事心里也能有个数。”
朱标神情格外严肃专注:“儿明白。”
“不过,神女不一定会告知,标儿,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朱标认真思考,然后摇头。
朱元章得意地摇头晃脑:“俺有个想法。”
朱标崇拜地抬头:“爹……啊!”
一个辛辣的东西湖到他眼睛上。
青霓看到朱标双眼红肿,簌簌流着眼泪进来时,沉默一会儿,开口:“你们这是……”
朱标想到他爹把袖子里那么大一块生姜湖他眼睛上,看到他不停抹眼泪还哈哈大笑,哭得更厉害了。
“标……标见过神女。”朱标不间断地抹眼睛,眼泪流个不停:“标以史观,发现……呜……发现各朝各代,政权若非断代,必不超过三,呜,三百载,是不是皇朝气运自有定数,天上神仙规定,不可超过三百年?”
说完之后,朱标红着兔子眼,泪眼汪汪瞅着神女。
爹啊,你怎么拿那么大一块生姜,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朱元章在旁边唉声
叹气:“这孩子因着自己是皇太子,总是忧国忧民,俺怎么劝也不听,只能带他来打扰神女了。”
青霓:“……”
她看看眼泪无声落下的朱标,再看看一副愁容满面模样的朱元章,很想告诉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她一刻不停把脑电波放出去,整个皇宫于她而言都没有秘密。
其中就包括朱元章坑儿子。
朱元章私底下面对朱标时,根本看不出大明皇帝那狠辣与多疑,而是一个会欺负自家小孩的熊家长。
“既然你们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人间国祚与神仙无关。”
“那——”
“决定国祚的,只有各国国情。制度好,便能上二百年,制度不好,多一些便是百余年,少一些便是数十年。但无论如何,最多确实撑不过三百年。”
“这是为何?”听上去就像诅咒一样。
“因为生产力。”青霓平静地说:“一个朝廷,无论做什么——收税、抗灾、养兵、招贤纳士、官吏行政,皆要花钱,国土越大,花钱越多。”
朱元章认同地点头。
都说皇帝威风,但皇帝也有难处,那么大一个国家,想要它不分离崩溃,能够良好运行,处处都得皇帝操心。
青霓拿起茶盏,轻轻抿一口,继续说:“但以小农经济的生产力,越往后,就越难以支撑国家需求。”
朱元章差点拿手掌拍自己脑袋。
小农经济是什么?
生产力又是什么?
听不懂。
朱标也是不停拿衣袖擦眼泪。
呜呜呜呜,听不懂,呜呜呜呜,眼睛好辣。
神女却好似不打算和他们解释,仍在说:“刚开国时,一切都是新生,旧势力被打破,旧日财富便不会再囤积在个别人手中。如那些前朝官宦富豪名下的大量土地,会重新成为‘无主’之物,分配给开国初的百姓。地多人少,官员也还未成势,但慢慢的,能分配的土地越来越少,百姓却越来越多,而官员势力也在长期斗争中,越来越大,欺上瞒下,剥削百姓。到这时,皇朝开始走下坡路,这一阶段,约莫是五十到一百年。”
皇帝只有一个,而且人一死政就立刻消亡,换个新皇帝,还得先花费几年到十几年来处理权臣,人一生能有多少个几年十几年?官员不一样,官员如果寿命够又不出问题,能一直在位置上,一直为自己谋算。
生产力不变,个人财富越积越多,总人口的财富就越来做少,皇家没办法向大户人家增税,只能剥削贫民,可贫民财产总值在不断减少,能压榨出来的东西就越来越少。
这样一年一年下去,政府财政越来越亏空,养不起官,养不起兵,养不起民,被剥削的百姓成为流民,成为反贼,而官府却无力处理,如此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皇朝就会迎来破灭。
“所以。”青霓将上述那些表述出来,再抿一口茶,说:“超不过三百年,是小农经济的必然性。”
朱元章:“……”
朱元章小声:“标儿,你听懂了吗?”
“儿……”
朱标用衣袖擦擦左眼,右眼哗啦啦流眼泪,他又赶紧擦擦右眼,这回又变成左眼哗啦啦流眼泪了。
他闷闷地说:“儿……嗝……儿半懂不懂。”
朱元章放心了。
他也只听懂个大概。
嗯,不会在儿子面前丢人。
神女笑了一下。
窗外,植物疯长,不知是何时掉了一颗麦粒在土中,顷刻间,完成麦苗到麦穗的生长变化。
麦穗饱满地从窗外弯进来。
神女转过身。
青霓趁机眨眨眼睛,眼童中黑亮着笑意。
她当然是故意说得很佶屈聱牙。
一个小小的,恶趣味的捉弄。谁叫朱元章要拿儿子来博取她同情。
“生产力……”
神女抬起手,将膨胀出一大团穗的麦子轻轻掐下。
回首,微笑着将其递过去。
“就是这株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