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马回府,已至三更。转过最后一处街角,只见王府正门半敞,数盏灯笼的橙色光晕散落在白雪上,一位女子静静立于点滴更漏声中,团衫后裾曳地尺余,淡青襜裙如雪莲花开。
看见他,她便微微笑,还立于原地,等他走近。
他在门前下马,问:“你在等我?”
她浅笑低首:“我听见马蹄声。”
但觉心中一暖,他一手牵马,一手揽住了她细如弱柳的腰,声音不由变得异常温和:“我们进去,串珠。”
天会十四年,太皇太后纥石烈氏崩,这位贤德睿智的妇人在历经一世风雨后寿终正寝于庆元宫。临终前她曾对守在病榻前的宗隽说:“那些南朝帝姬大多心存怨念,都是不祥之人。跟你有关的那三位,贤福死了,宁福和柔福走了,这很好。死了的,你不必多想;走了的,你不要再找。无论柔福宁福,若此生不再见面,对你来说才是福。”
那时认为要再见她们希望渺茫,宗隽便只一笑而过:“母亲多虑了,我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们。”
却没料到,后来他既见到了柔福,更纳了宁福。
宁福是他意外捡回来的。
天眷元年宗隽从东京回朝,虽与宗磐深交,但从没与宗幹扯破脸当众起冲突,二人虽私下争斗得紧,面子上却都还过得去,一见面照旧拥抱寒暄,状甚亲热。宗隽回京后,拜访宗磐之余也不忘前往宗幹府问候长兄,那日一去,便遇见了宁福。
进到宗幹府内,见宗幹手持马鞭一脸怒色地坐在厅中,他的儿子完颜亮跪在他面前,身上衣袍破裂几处,显然是被宗幹打的。
“我这儿子不争气,成日在外花天酒地。这倒也罢了,我懒得说他,不想他越发混账,近日竟从燕京买了个命中克夫的扫帚星回来。”宗幹指着儿子向宗隽解释:“我听人说,那女人在夏国时就克死了四个丈夫,每人都不得好死,今年被卖到燕京,纳她的人没过几天便暴病而亡。从此无人再敢买她,谁知这畜生不信邪,硬把她买了回来悄悄藏在家中,我今日才知此事,所以教训他,倒叫八弟看笑话了。”
完颜亮是个纨绔子弟,平
时爱附庸风雅,在完颜亶倡导下穿汉服,习汉文,作汉诗,学汉礼仪,也自诩风流,常拈花惹草。宗隽不觉奇怪,但笑道:“阿亮年少气盛,这种事是难免的,过一两年自然就懂事了,大哥不必动怒。”
完颜亮闻言不满,嘟囔着反驳道:“我可不是好色。她生得又不美,只因她是南朝帝姬,我才买她回来,让她教我清玩雅趣之事。”
南朝帝姬?宗隽一愣,随即又想起宗幹方才提过这女子是从西夏转卖过来的,便问宗幹:“可否让我见见这女子?”
宗幹同意,命家奴带女子出来。
还是苍白的脸色,细瘦的身材。他一眼认出了阔别十一年的宁福帝姬。
她抬目看他,目光依然柔和安宁,看上去清澈、柔弱而无害,虽然眉宇间隐约有沧桑的痕迹,却令她多了一层少妇的风韵。
她亦认出了他,朝他恬淡微笑。如和风细雨拂面,他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促使他对完颜亮说:“把她转让给我好么?”
他以百金的代价易她回来。自己也难以解释这行为,那种感觉类似偶然看见多年前丢弃的东西,忽然觉得此物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捡回来也是好的。
“这些年,你怎么活过来的?”宗隽后来问她,“你那么柔弱,我以为你不会坚持多久。”
“像杂草一样活着。”宁福微笑答,语气平静得好似她所说的只是他人的命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宗隽又问:“是不是你心中还有希望,想找到你母亲?”
宁福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我还能再见到母亲。从父亲砸碎母亲求子的神坛时起,我的心中就再没有希望。希望,只是用来骗二十姐活下去的东西。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已过了想死的时候,以后就不再想死了。”
她成了他新的姬妾。他对她之前五个丈夫的诡异死因不是不心存疑惑,起初与她同寝都不会深眠,眼睛虽闭上,却仍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倒似乎真的想获得安稳的生活,在他庇护下宁静度日,白天低眉顺目,夜晚婉然承欢,没有一丝异动。过了数月,宗隽终于放下心来,认定纳她是个正确的选
择,心情浮躁的时候看看她温婉神情,心中也会觉得安宁。
这夜归来,宗隽在宁福亲自服侍下洗浴。水温微凉的时候,她用木瓢一次次反复往桶里加热水。水又渐渐变得暖和,融合了香料芬芳的蒸汽袅袅升起,宗隽有些昏昏欲睡,那感觉却奇异地舒适。宁福伸手入水中试探温度,他轻轻捉住,引到唇边吻了吻。她手指略有一颤,但旋即恢复常态,镇静地从他手中滑出,继续做着加水的动作。
深夜缠绵之后,他伸开手臂,让她以臂为枕,躺在自己怀里。她亦乖巧地侧身挨近他半蜷着身子睡。他徐徐抚摸她身体,低声道:“串珠,我可以摸到你骨头。”
她在他怀中淡淡笑:“王爷又在笑串珠枯瘦。”
他说:“不是。我是指心里的骨头……那是你跟你姐姐唯一相似之处。”
她轻声补充:“也是王爷留我在身边的原因。”
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硬,然后一叹:“串珠,你很好,但不要时常提醒我你很聪明。”
他放开她,沉沉睡去。她却一直没阖眼,时而望向窗外,时而转视身边的男人。
少顷,有人影落在窗纱上,那人一叩窗棂,随即一闪而过。
“王爷。”宁福轻轻唤了声宗隽,见他并无反应,以手背轻搁于他眼皮上,也没感到一丝动静,确认他确已熟睡,才披衣而起,仔细穿好团衫襜裙,缓步出门。
转至夜阑无人的后苑,阴影陆离的大树下,神秘人影终于现身。那是个着金国服饰、剃发髡首的男子,但宁福却从他手中接过一封写着汉字的书信。
待宁福借着微弱月光浏览完那封颇长的信,男子又递给她一个木匣。
宁福打开,里面是一块莹润的玉佩。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海东青与孤雁的形象栩栩如生。
沉吟良久,宁福终于点了点头,那男子如释重负,立即跃上墙头消失无踪。
收好玉佩与信件,宁福单薄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过夜风中寒枝轻曳的庭院。隐蔽的后苑小门外,有一辆马车正停着等她。
她悄无声息地上车,马车启动,逐渐加速,朝皇宫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