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皇宫正门前,宗隽勒马而立,一扫门外卫士:“开门。”
他刚从外归来,未穿朝服,守卫是新兵卒,并不认得他,见他这般态度不由大怒:“哪来的贱民如此嚣张?你道皇宫是你家菜园子,想进就进?何况天色已晚,宫门早已关闭,若非圣上下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开。”
宗隽冷道:“我有要事面圣,请即刻开门,为我通报。”
那卫士喝道:“面圣?有鱼符么?”
宗隽回答:“事发突然,玉鱼尚在府中,未及佩戴。”
完颜亶即位后仿南朝制度,命亲王官员佩鱼作为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员级别分别以金、银、铜打造成鲤鱼状,称为鱼符,刻有官员的姓名、官职等基本资料,以袋盛之系于腰间,是官员身份、地位的标志物,其中亲王着玉带,佩玉鱼。
“玉鱼?”卫士上下打量风尘仆仆的宗隽,显然不信他是亲王,嘿嘿冷笑:“你有玉鱼,我还有佩玉双鱼袋呢!”
佩玉双鱼袋是皇太子信符。宗隽闻言引马靠近他,垂目道:“是么……”
话音未落便见他手起刀落,血光一闪,那卫士还未来得及呼喊已人头落地。
周围卫士立时沸腾起来,拔刀持矛将宗隽团团围住。城楼上禁卫官听见喧哗声也匆匆从内奔出,怒喝:“大胆贼子,竟敢夜闯禁……”一个“宫”字尚未出口已看清宗隽面容,顿时气馁,讷讷道:“原来是陈王爷……”
宗隽一笑,引刀还鞘,再瞥了瞥包围自己的禁卫,禁卫官会意,立即挥手命他们退去,宗隽这才缓缓道:“我有事面圣,烦请大人为我开门,并通报圣上,请他前往书阁。”
禁卫官答应,立即照办。待门开后宗隽也不下马,直接策马入内,禁卫官盯着他的佩刀看了又看,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
等宗隽身影消失,有位兵卒低声道:“陈王爷既不下马又佩刀入宫,不是有违圣命么?”
禁卫官叹了口气,说:“他现在是皇帝跟前红人,连圣上都让他三分……这架势,像极了风光时的国相。”
宗隽先到书阁中坐下,等了片刻,完颜亶才仓促赶到。像是从梦中惊醒,他衣冠不整,连淡黄袍上的乌犀带都未系好,走得也急了,微微有些气喘,面色泛红。
宗隽起身欲行跪拜礼,完颜亶忙双手挽住:“八叔免礼。”
宗隽也不坚持,顺势平身,在完颜亶示意下坐下,两人开始相对寒暄。在心不在焉地略问了几句南朝形势与风土人情后,完颜亶终于问他:“
八叔今晚匆忙入宫,所为何事?”
“听说,陛下欲擢升一批官员,圣旨已拟定。任命重臣,事关江山社稷,臣既食君之禄,不敢不闻不问。陛下诏书可否赐臣一观?”宗隽语气温和,含礼貌的期待微笑着看完颜亶,那态度令完颜亶好生为难。
迟疑了许久,完颜亶才伸手从案上取过一卷诏书,递给宗隽。
展开一看,果见诏书上所列的官员全是宗幹与宗弼的亲信党羽。这二十岁的青年皇帝竟也学会了平衡官员党派势力,想借宗幹宗弼来牵制宗磐、挞懒与宗隽自己。宗隽却也面不改色,对完颜亶道:“陛下似乎有欠斟酌,这些人选未必个个合适。”
“哦?”完颜亶朝他微微欠身,“八叔觉得,有何不妥?”
宗隽逐一指诏书上名字,仍旧和颜悦色地说:“乌伦固是宗翰旧党,当年及时投靠宗幹才躲过株连,然这等不义之人岂堪重用?阿离速任韩州守臣期间其女竟与宋俘赵楷私通,教女无方至此,又怎能管束麾下将士?宗幹之子完颜亮才十七岁,既无军功,封他为奉国上将军如何能服众?若陛下一意孤行,必惹群臣非议,说陛下徇私……”
完颜亶也不反驳,只垂首仔细聆听。待宗隽把名单中几乎每人都批了一遍,又略介绍了几个他认为合适的人选,完颜亶还是一言不发,宗隽搁下诏书,没再继续说什么,阁中便有一阵难堪的沉默。
也因这静寂,外间的声音变得分明,两人忽然都听见,有女子哭喊声隐隐从后宫传来。
完颜亶略有些变色,唤阁外宫女进来吩咐:“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宫女领命而去,须臾回来禀报:“皇后说徒单夫人未经她许可擅自侍寝,有违宫规,正在责罚她呢。”
完颜亶顿觉尴尬。徒单氏哭得越来越凄惨,完颜亶暗瞟宗隽神色,貌甚不安。
他的皇后裴满氏骄奢无度,性子极烈,掌控后宫手段强硬,连完颜亶都不放在眼里,而完颜亶竟也似对她颇为忌惮,以致皇帝惧内成了朝中一大笑话。
连后宫都无法驾驭,何以驾驭天下?宗隽在心底笑,然而并未流露在脸上,见完颜亶坐立不安,便建议道:“陛下去看看吧,臣在这里等。”
完颜亶当即站起,道:“八叔稍候,朕去去就来。”
他的介入似乎并未起什么作用,待他回来时,后宫的哭声仍在继续。
带有一丝恼怒,却还是无可奈何,完颜亶回书阁坐下,眉头皱了起来。
宗隽薄露笑意,也不提后宫之事,直接把一份
自己刚才新拟的诏书递至完颜亶面前,轻描淡写地说:“陛下日理万机,修改诏书这等琐事就不必做了,臣愿为陛下分忧,已将诏书改好,请陛下过目。”
完颜亶惊讶地接过,但见诏书上官爵仍是那些官爵,可官员名字大多都已改过,如此一来,擢升的人几乎都变为了宗隽与宗磐的党羽。
他把诏书朝案上一抛,冷道:“朕何时说过请八叔修改诏书?”
宗隽故作讶异状:“陛下不同意为臣意见么?那适才为何不说?臣见陛下不语,还道陛下默许,因此才斗胆改了诏书。”
完颜亶看看御案与宗隽身侧,不见起初诏书,便问宗隽:“原来的诏书呢?”
宗隽若无其事地答:“方才臣想再看一遍,怎奈阁中光线晦暗,臣便借烛光细看,不想诏书为烛火点燃,臣抢救不及,已然烧毁。”
完颜亶又是一阵沉默。在宗隽无言凝视下,他终于又展开了宗隽新拟的诏书,细看一遍,然后在上面加了玺印。
宗隽才又一笑,欠身道:“陛下英明。”
完颜亶看着他,叹道:“八叔是朕的救命恩人,多年来行事无不为朕着想,这一次,必然也是对的。”
宗隽微笑道:“臣一片苦心,陛下明白就好。”
“八叔,但有件事朕始终不明白……”完颜亶思忖着,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以前不是说宗磐暴戾,一直与他少有往来而与宗幹较为亲近么?为何如今对他们态度全然转变?”
“陛下,”宗隽站直,朝完颜亶躬身,“会吼叫的猛虎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声无息接近你,在你不设防时咬你一口的豺狼。”
完颜亶与他相视良久,忽地微微一笑:“谢谢八叔,我想我懂了。”
宗隽含笑告辞,完颜亶亲送他至书阁外,待宗隽再次道别时,他低头看宗隽佩刀,犹豫着问:“八叔下次入宫可否不带佩刀?”
佩刀上犹有宗隽所杀卫士的血,使完颜亶目中蒙上一层明显的惊恐。宗隽笑了笑,颔首道:“因我刚出使归来,未回府解刀,所以匆忙之下带刀入内。请陛下恕罪,下次必不再犯。”
完颜亶像是舒了口气:“那就好。”
宗隽与他别过,在他注视下上马出宫,心道这孩子挺奇怪,有时很聪明,有时又显得很懦弱,既惧内又惧刀,小时的胆识不知哪里去了。
然而他不知,一待他转身,完颜亶胆怯神情瞬间退去,冰冷着脸换了阴鸷眼色盯着他,宛如林间孤鸮,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怨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