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来的那一刻，邱予的脑中一片清明，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回忆从前，也没有想象身体会被摔成几瓣。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最好的结果。

落下山崖，才发觉这里的风比崖顶的大多了。他的身体凌空翻了个个儿，头重脚轻地向着下方笔直坠落。他看着高空悬挂的太阳，离他越来越远，逐渐缩小成一小点。

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美丽的太阳，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光明的真正颜色。

飞速的坠落中，他的精神不断削弱，意识渐渐模糊沉凝，衣袖边缘被刮出了道道口子，凛冽的空气成了锋刃，强大的压迫力下，皮肤在大面积地渗血。

然而，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这些了。他的身体各项机能在逐渐丧失。

死亡的前一刻，邱予缓缓闭上眼睛。世界在他眼里缩成了一条缝，山壁、云层、还有那颗明亮的太阳……先后消失，最后只剩下最原始、最单一的那一缕光线。那是每个人在出生时，睁开眼看到的世界尽头。

邱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还没等完全闭合，紧接着他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一缕光线、太阳、云层、山壁……快速地冲入了他的眼里。他不明白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仍然在飞速地坠落，和空气在进行着摩擦，云山之间的景致在他身侧飞快地流逝，他看到很多他在海岛上不曾看到过的。山壁上的陡峭突兀的巨石、半山腰的歪脖老树，干枯得只剩下了枝干，落叶、石屑，他还看见了密密麻麻的小飞虫。

是了，这些都是永安岛上没有的，经历了这么多事，现在看到依然有着新鲜感。不过就只是因为新鲜吗？他好像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啊，邱予漠然地想。

他在半空中和一条树上掉下来的断枝擦身而过，断枝上还残存着几片稀碎的枯叶。——和树枝一起掉落悬崖，这同样也很新鲜，只不过，这情景倒是让他十分熟悉。

是什么时候来着？

邱予在脑海里缓慢搜寻，一点点找回了意识，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在刚刚坠落下来的途中，就遇到过一根这样的断枝。交错一晃而过，邱予余光瞥见断枝的叶片上粘着一只黑亮的厚皮昆虫，看上去充满了毒素。

此时见到的这根断枝上，也有一只黑亮的厚皮昆虫。

让邱予感到了惊异莫名的不是这些，而是，原本断枝体积小，空气阻力大，在坠落的过程中，被越来越快的他远远甩在了后面。可现在，竟然被它反超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意识到了，事实并不是这样。

他现在不是在向下坠落，而是在向上面飞。这根断枝，分明就是之前跟他擦身而过的同一根！——他飞回到了断枝的上方。

“……！！”

和落下时不同，向上的速度越来越慢。以山崖峭壁为背景的移动中，他从眼花缭乱变成了缓缓升空。随后他发现更加诡异的事，原本已经被刮裂的衣服袖子奇迹般地缝合了，大面积洇血的皮肤，红肿消退了。头顶上空的太阳越来越耀眼，他距离山崖顶越来越近了！

等到他穿出云雾，看到天幕高悬，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头轻脚重地立了起来，就和他跳下来时的姿势一模一样。他远远地看到了崖顶的那几块突起的碎石。

他低头看着下方不见底的深渊，这一切恍如一幕熟悉的场景。

回放！又是回放？！

他想起了在协会内那个农家小院中的情形。一模一样的回放！

邱予在眨眼之间回到了坐在悬崖边上的姿势，而后身体、精神俱都松懈，跌坐在地上。他的两只手完好无损，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捡起石头去自残。

邱予茫然间抬起头，看见对面歪脖树下伫立着一个白衣白发的青年，神情漠然，好似和这个世界不能融合一样。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见面，在协会东四道门的小院中见到过一次。

“秘本在哪里？”顾白于问，他淡漠的眼神仿无一物，看也没看邱予，背着手望着虚空之中。他的白发看起来比之前更白更长了。

邱予正处于惊魂未定中，六神无主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嘴唇一张一翕，压根没听到他问什么。这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就回到了崖顶，怎么就碰见了这个人？这个人不是在异能协会吗？

顾白于早就以精神力查探过了，在邱予身上没有发现秘本的踪迹。事实上，他追来得很快，几乎和邱予二人是前后脚。他不认为从空间入口到不生山这一段路上，邱予有转移秘本的机会，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你竟然没把秘本带出协会，”顾白于目光一转，落到他身上，仍然没什么情绪，“这是很聪明的做法。”

“什……什么？”

“是否携带秘本叛逃总会，执法部对你的定罪是不一样的。”

“定罪？”邱予心里被触动了一下，终于清醒过来，想明白刚刚的经过，他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怅然若失地微微叹气，“你就不应该救我，刚才让我死了，也省得执法部那么麻烦了。”

“救你？”顾白于脸上终于出现了漠然之外的情绪，他怜悯地看着邱予：“你死了，你的记忆也不会跟着你一起死，一段时间内都有可能被人读取。你想就这么死了，肯定不行。”

邱予微微睁大了眼睛。

“有关协会规定，你们在入会的时候，应该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顾白于显然是个不愿意废话的人，像是对着一个死人说话一样，面无表情，“抢夺协会学术资产、扰乱空间秩序、违反协会规定，综上，我代替执法部对你执行第二条规定第二点，对违反相关规定的协会会员，予以全部记忆消除，后续事宜移交给你的归属地办事处。执行人，顾白于。……算了，说再多，你也不会记得。”

顾白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手随意一挥，手边出现了数不清的元素组成的断裂纹，仿佛无数条细小的线圈，旋转缠绕着，顺着他指的方向，朝着邱予展开袭来。

针尖一样的元素射线尖端在眼前放大，仿佛要刺穿他的双眼，邱予头皮发麻，神经紧绷，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也不知道凭空哪里生出的一股意志，他想要躲开，在眼前变成黑暗的前一刻，他移动到了离现在所在位置五步开外处，没有让那些元素射线落到身上。

邱予这时候来不及思考什么，潜意识里猜测大概又是灵天的自主意识带着他躲避。他落到一旁时，危机并没有接触，元素射线仿佛自带了追踪功能，改变了方向，继续朝着他眼中刺入。邱予没有作战经验，意识反应都不快，他注意到时又是眼前被无数细点覆盖，元素射线马上就能刺穿他的眼睛。邱予身体紧绷，他想要躲掉，那股意志凭空而生，他再一次偏移到了别处，没有让元素射线落到身上。

接连的追逐躲避，让邱予滚落在地上，没时间起身，在元素射线的压力下，在地上不住打滚，落荒而逃。如果有旁观者，就能看到这短短时间内，邱予的身形原地消失，同时在另一个方位上闪现，快如闪电。

这一幕没有被什么人看到，顾白于看到了。他的眼神依旧冷漠，仿佛并不意外邱予有这样的本事，一切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只不过是被耽搁了一点时间而已。

此时邱予刚好滚到了他身前，口中喊着：”等等！”

元素射线追到了邱予身后，竟然真的在穿透他后背前停住了，顾白于控制住了元素射线。

邱予不管身后随时可能发动的袭击，他伸手抓住顾白于：“你……你是不是可以让我回到过去？是不是能让这一切都不发生？就像刚刚你救我那样，让我回到我没杀人的时候，这样他们就都还活着，最好是回到我还没去找柳太姬前辈……不，”邱予眼前一亮，脸上光彩夺目，紧抓着顾白于的衣袖不放，“能不能让我回到永安岛上？回到一个月前，这样我爸我妈、起叔、还有青姨，他们都会……”

“不能。”

“什么？”邱予没听清，他刚才是不是回答他了？

顾白于把衣袖从邱予手里抽出来：“我来是消除你的记忆，不是来帮你救你亲戚的。”

看着邱予神情间满是迷茫和痛苦，顾白于淡淡说道：“消除记忆不是坏事。你很快要去见的人叫风薇，她是维和副队长，萧裕的得力助手，异能天赋是读取记忆。你想让她读取你的记忆吗？”

邱予迷惑地抬起头。

他没有看到那张没有情绪的脸，只看到了不断在放大着的黑点，他想躲开，却避无可避。他的精神力在“灭神式”启动时被消耗了大半，一路奔袭到坠崖，再到刚刚的交手，几乎消耗殆尽，就算空有灵天意志想保护他，也没有足够的精神力来使用异能。他避无可避，几乎是被按在原地，任由元素射线穿入他的眼中。元素线不断在他眼底划过，像是在进行着切割一样，横纹一道接着一道闪过，一道幻灭，一道生成，永无止境一样，覆盖在他的脑海里。

邱予头痛欲裂，像是脑袋里被千万只小虫噬咬，无数个刀片在切割他的脑髓。他死死抱着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有没有发出惨叫，有没有在地上打滚。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身体越陷越深，直到他彻底堕入虚无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