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鸡毛信（中）

爷爷说，当他一个人走在通往四宝山的路上的时候，真的是百感交集，热泪盈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清晨时分的官道上，有着三三两两的路人，一个个都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一旦听见什么风吹草动，一群人都慌不迭地钻到路旁的庄稼地里，如同被惊吓的兔子一般，一下子就没影儿了。过了许久，才会有人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来。确认没有事情之后，一行人又陆陆续续地从庄稼地里钻了出来，继续赶路，把刚才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

所谓，“他横由他横，清风拂山岗；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这种伟人胸怀，对于只有十四岁的爷爷来说，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爷爷说，他这辈子就是一个小老百姓，永远也成不了将军。

尿都要吓出来了，有没有！

当然，眼前的事情也怪不得爷爷胆小。

遥遥地就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一辆军用大卡车倏地一下子从一个拐角处冒了出来。

对于习惯了骡马毛驴的乡下人来说，汽车，是个很神奇的玩意儿。当然，汽车，这玩意儿也有好多的叫法。咱们现在叫汽车，鲁迅他们称呼为摩托车，小鬼子叫它自动车。

小鬼子这真是先进呀，当时就是自动挡的了。爷爷感慨道。

我撇了撇嘴，没说话。照爷爷这么说，当时鲁迅先生坐过的车都是装的两个缸的发动机了。（注：摩托车的发动机是两个缸的，汽车是四个缸的。）

看到这个横冲直撞的铁家伙冲着爷爷一行人就撞了过来，爷爷反应很是机灵。一下子就跳进了官道旁的苞米地里，比走在他前面的老大爷快了零点零一秒。这个举动，创造了一项吉尼斯纪录——同时从官道旁跳进旁边庄稼地里最多的人数——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爷爷有点倒霉。

因为，刚巧不巧，昨天后半夜下了场小雨，爷爷跳进去之后还跌了一跤，顺道把身上的汉阳造给跌到地里了。

就在这时，自动挡停了下来。紧接着，三四个鬼子带着七八个伪军跳下车来。鬼子一下车就用枪把爷爷一行人给点住了。

“太君们说了，给各位找了个活儿，干好了，没人一块大洋。干不好，死啦死啦滴。”一个脸上长着大青胎记的八字胡，一面喊着，一面从车上慢慢地爬了下来。爷爷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硕大的屁股直直地撞进了爷爷的视线里，然后跌到了地上。

一千三，汉奸。

一千三是汉奸，他爹八百九十三是老汉奸，他儿子一千四百五十六就是小汉奸。这就叫一人汉奸，全家享福。

青花缎子的衣裳沾满了泥土，搞的一千三又气又恼，倒是显得脸上的大胎记愈发的明显了，真让人觉得汉奸的脑袋里装的是一包腥臭的脓水。

就在这时，爷爷又发现了新的情况——车上还站着一帮子没下车的老百姓，都是男人——风伯也在其中。

爷爷就这样被带上了抓壮丁的卡车。

那是爷爷第一次坐车，显然，那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并没有给爷爷留下什么好印象。

“老肥，你咋这模样了捏？”在自动挡嗒嗒嗒的发动机声中，

“别提了，这可真是掉沟里了。哎，疯子，你咋也跑这车上来了捏？”

“哎，别提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呀。”风伯低声说着，叹了口气，“小鬼子这不是抓壮丁么。我就琢磨着出来挣两块大洋，回去好给兄弟们发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