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到了腊月就是年, 似乎所有事儿都可以先放一放,过了年再说。
然而对皇上来说,每年刚进腊月的时候,却是极忙的。
京师中大小官署, 按着旧例都是在每年十二月十九到二十一这三日之内封印休假。具体选择哪天, 就要看钦天监算的吉时是哪一天。
这也是钦天监的基本技能了:哪怕时间段再短,都能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个良辰吉时。
不过大概是全民盼过年的缘故, 钦天监报上来的日子往往就是十九日当天。
皇上最后盖一下印, 颁示天下,一体遵行。
于是这初到腊月, 朝野上下就都要趁着皇上封印前, 再汇报一下事务。
哪怕隆冬时节,皇上也因政务繁琐,命李玉撤了龙涎香,换了龙脑薄荷香醒神, 养心殿里一片清凉之感。
高静姝一走进去,觉得像吸入了一肺腑的冰雪,头脑都跟着清楚了许多。
皇上搁下朱笔。
李玉忙趁机道:“该是用点心的时辰了,皇上歇歇儿吧, 也要保重龙体龙目才是。”
说着送上砌香樱桃、紫苏山药、甘草红姜、丁香梅肉四色果子,俱是药草腌制的, 可以健胃醒脾。
皇上招呼高静姝坐下, 微微合目听她说了永璜之言, 然后只道:“知道了。”高静姝从他脸上竟然看不出一点内容来。
果然天子之心, 不可揣测。
皇上甚至带着笑说起了闲话。
“前福州知府张文敏告老回京, 给朕奉上十坛佳酿并酒方。是在南边深山里寻得上千年的古松, 将根部切掉一半, 埋入酒瓮,历经二十年,使老松的精华入酒,色如琥珀酒香浓醇。”
“还让朕给这酒赐名,朕想着,便是松苓酒吧。”
“他们家虽连秘方也献上,朕也叫人去京郊园林照着埋了,但到底年月未足,此时宫中有的无非这十坛而已。朕命人给你钟粹宫送去两坛。”
“只一点,再不许喝醉了。”
高静姝也就再没提起一句大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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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腊八,腊月十二这一日,就是大阿哥永璜开府出宫之时,然而他仍旧没有封王,别说亲王郡王,连个贝勒贝子都不是,作为一个光头阿哥就出去了。
朝中一时处于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大阿哥明显失宠于皇上,皇后腹中还未知男女,储君之位如在云雾。
又因当今皇上才不过三十五岁,大病一场后更见心性坚毅,不容辩驳。于是所有人都缩着脖子过日子。
尤其是高斌,深深庆幸宫里的贵妃没有脑子一热,给自己认下大阿哥这个便宜外孙。
其实不是所有人在权利面前都能保持永远清醒,有时越是聪明人有时候越是容易入局,只因心有鸿鹄之志想干成大事。
他们自负就算劣势入局也能翻盘也能大胜,然而命运未必偏向聪明人。
正如同康熙爷年间,辅佐大阿哥的纳兰明珠,不也就是想用长子的身份搏一搏,以后便是莫大的从龙之功吗?
高斌甚至都曾经动心过:他压中了两次皇位,女儿又在宫中,能否再中一次,让高家再上一步,从妃子的母家变成太后的母家?
这样的炽热想法,皇上后宫每一个妃嫔的娘家都想过。
高斌最终抛下了这个念头。
宫里贵妃传话出来,虽措辞委婉,但核心意思就是:皇上年轻,反正阿玛你又活不过皇上,折腾什么呢?在这一朝忠心就罢了,可别去找下一个主子。
随着大阿哥出宫开府,高斌略微摇摆的心再次定了下来,决定一如往常做人。
朝里乱象绝对不去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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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的紧张丝毫不影响后宫。
在后宫,所有人都团结在太后老人家身边,顺着她的圣意要好好筹办过年之事。
内务府从蒋礼财起,头都要想秃了,所以常往贵妃宫里来。
这日他又来,高静姝揉着额角接见他。
蒋礼财堆着一脸笑小心道:“娘娘,这次不是为了过年的事儿。而是,而是……”
而是鲥鱼事件的橘子版。
因今年皇上病重,举国官员震惊惶恐。
震恐过后又开始在养生方面使劲,今年过年送进宫的贡品就多半都带了延年益寿的功效,好表示一下:我等虽然在京外为官,但时刻关心皇上的龙体,为了皇上的安康,能够掘地三尺,把各地最好的东西奉上。
比如松苓酒,比如这回的高州橘。
高州隶属广东,其下有一特殊的礞石山,上头长着百颗橘子树。这种橘子倒是不好吃,有些硬酸,但经当地官员‘亲口为圣上尝橘子’后,发现其治痰病如神。
当场搞光了这百棵橘子树,选了最好的果子送上京城。
“也不知怎的,整个广东只有高州府才出产这种橘子,这不,今年总共进了五十斤。皇上因这橘子治痰症,便吩咐绝大部分都留下,准备作为恩典给前朝的老大人们分。”
大臣们许多年纪大了,好多人嗓子不舒服,在皇上跟前又不敢咳嗽,憋得面红耳赤。
蒋礼财开始打千儿:“请贵妃娘娘吩咐,皇上总共拨给后宫十斤到底怎么分呢?”见贵妃在数手指,又忙汇报一个消息,裕太妃出宫往和亲王府过年去了,皇上金口,后宫不必算裕太妃这份,皇上自会恩赏和亲王府。
高静姝:……我手指头都数完了你才说!
只得又从头分起:“太后处四斤,皇后处两斤,南三所东三所各一斤。”她数着自己的手指头:“我一斤,剩下一斤按照个数分给主位就行了。”
蒋礼财心道:这位娘娘真的是很有底气了。
作为分东西的人,一点都不表示下谦让,自己该吃的一点儿不能少。
不过……蒋礼财心里盘算:上回分鲥鱼,贵妃还是被分的那个,皇上给多给少她也无法。可今年过年,贵妃就变成了能分配这种珍贵贡品的人物。
时移世易,后宫里真是斗转星移。
上头发话,蒋礼财自然照办。然后又制了银签子放入盒内,分送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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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妃接了盒不由冷笑道:“本宫这些年就没收到过两个橘子!真是目中无人,贵妃当家越发把人都当成叫花子打发了。”
然后又问道:“阿哥所可有?”
水清低声道:“阿哥所共一斤,两位公主的南三所也是一斤。”
纯妃更生气了。
“就算大阿哥不在阿哥所了,那也是三位阿哥在那里,怎么跟两位公主是一样的。”
“便是和敬公主是嫡出,和婉却也只是和亲王之女,贵妃也忒会巴结了——还不是为了她弟弟之前的罪过和亲王,所以她格外要对和婉公主好一些。却拿着阿哥们的份例做好人。”
水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娘娘:“听说贵妃娘娘又单独命人装了一碟橘子给五阿哥,说是五阿哥体质燥热,冬日总爱咳嗽,正该多吃一些高州橘呢。”而且拿的是贵妃自己的份例,旁人也无话可说。
纯妃咬了会儿牙,到底不敢动。
没必要趁着这会子去招惹贵妃,眼见着因侍疾的功劳,太后都对贵妃和颜悦色了好些,她这会子实在不必送上去。
宫中时日还长,她就要看着,贵妃能不能这样长长久久的在高枝儿上。
捧着不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怕摔死!
况且她不是一贯跟着皇后的脚步吗?等皇后生出嫡子,她的五阿哥养子又算什么?
而若是皇后生了不聪明的嫡子,一个跟五阿哥一样出众的庶子,又会如何?
纯妃连忙幻想了好多皇后贵妃撕破脸,贵妃失宠,养子背叛等痛快的结局,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忍住不去找贵妃的事儿。
只让水清把两只橘子都收好,只等着年节下三阿哥来请安用膳的时候再拿出来给他吃。
看到一个木盒子里头孤零零摆着两个橘子,娘娘还不舍得吃,水清都要委屈哭了。
想着去岁这时候,娘娘刚生了儿子,以为要升贵妃,何等意气风发。内务府什么好的都先供着娘娘,如今怎么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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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纯妃宫里的反省,嘉妃自然也是有点不快。她托腮想了想,忽然口角嫣然一动:“这样的消息,着人送给高常在吧。本宫瞧她近来很有想跟贵妃撕破脸的意思。”
“她既然是走太后娘家路子进来的人,说不得还有些压箱底的本事呢。”
紫云不以为然:“娘娘还看好她?奴婢觉得没用。”
嘉妃依旧懒洋洋托着腮:“有用没有的,不过是步闲棋,年节下闲来无事走着玩罢了。”
紫云托着这一盒子两个橘子;“娘娘是要吃呢,还是要送给四阿哥?”她们宫里自然也得了消息,五阿哥处额外有贵妃的补贴。
嘉妃笑容这才一敛,自己伸手就拿了橘子当场剥开:“自然本宫要吃。若是连一个橘子,都要本宫这做额娘的从嘴里省出来给他,那他也不必争了,横竖认了自己是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紫云唬的不敢说话。
她就知道,娘娘再怎么面上带笑,心里还是极生气的。
而高静姝并不知道两妃对这次分橘子这么大意见,她是按照鲥鱼的先例来分的。
不过若是知道,她就会更高兴——两妃不痛快,她可就痛快了。
上回朱答应的事情,高静姝就认定是两人在后头推波助澜,甚至还有罪魁祸首,一直还没找着报仇的机会呢。
其实高静姝一直坚决做贵妃,还有个想法:她看出皇上的心意来了,要是自己一直压在贵妃位上,那么纯妃和嘉妃,除非立了打动皇上的大功,否则这辈子就蹲在妃位上吧!
用她自己一个贵妃位,压住两个讨厌的同事,她觉得买卖很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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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临近小年家宴,高静姝正在选衣裳,外面又报蒋礼财来了。
高静姝:……
好在这回他是来送礼的。
蒋礼财亲自捧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旗装。彩锦明丽,晔晔如虹彩散,宝光绚烂。上头又用细碎晶亮的米珠织就百花图样,在光下一映,折射出水晶一样的光泽。
高静姝一见就知道:嗯,绝对是件皇上会喜欢的衣服,穿上可以亮瞎人眼。
“回禀娘娘,这是奴才私下里的孝敬。打从去年内务府猪油蒙了心,分蜜柑的时候竟然怠慢了娘娘,奴才就深悔。兼之上回分鲥鱼之事,娘娘可是救了奴才的命,又有这一月来,皇上将内务府诸事交给娘娘,奴才才有了主心骨。看到贵妃娘娘,奴才就如同那黑暗中见了火光似的……”
高静姝叫他肉麻的浑身发抖。
“这件霓虹锦,是江南那边的皇商今年新织出来的,进宫的就这么一件,奴才就让人收的干干净净,又命绣房老嬷嬷裁了衣裳给娘娘,娘娘若是不嫌弃,留着赏人吧。”
并不是蒋礼财大胆,竟然敢截下唯一一件霓虹锦。
而是凡各地要上贡入内宫的贡品,可不是一拍脑袋就能送上来的。总要先送样品给内务府缎库,让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研究一下,这缎子够品,也不会有什么忌讳,明年才能安排上贡。
所以宫中一应虽然是最顶尖的,但却绝不是最时兴的。
这霓虹锦这样好看,想来此时在江南已经流传开来,可宫里还得明年才能大量见到呢。
而送到内务府的样品,自然是顶尖的一件,内务府看过也不会再把这珍贵的缎子退还回去,就进了蒋礼财的腰包,让他拿来讨好贵妃了。
柯姑姑久在宫闱,自然是经过见过的,此时也点头:“真是好看,皇上必会喜欢的。”
心中又想着:倒是先帝爷不太会喜欢这种花样,他喜欢淡雅娟秀路线。当时妃嫔们都不流行在身上堆砌大量的花纹,多半是在袖口下摆绣一些疏落精致的花样,走飘飘欲仙的路线。
当今的后宫却是截然不同,尽是瑶池名种,争妍斗艳。
可见江南织造已经逐渐摸清了当今的喜好,这几年的贡缎花样清新的可是越来越少了。
高静姝摸了摸霓虹锦,难得触手也觉得温柔,不似有的锦缎花纹好看,却有些硬挺。
“蒋总管费心了。”
见贵妃喜欢,蒋礼财就放下好大的心。
又再次献上新的消息。
“娘娘跟奴才提起在晚宴上多加几色表演,皇上极为喜欢,说原本看一晚上歌舞也无趣。既如此就将说书的女先儿,杂耍百戏,并几折短的热闹戏文都预备起来,新年宴上也好丰丰富富的。”
“又如娘娘所说,预备下几样玉如意翡翠镯之类的彩头,请太后、皇上和皇后亲手抽取名签儿,赏给有福气被几位主子抽中的小主们。”
“皇上说了,贵妃娘娘好心思,年节下正该这样吉利热闹才是。连奴才去回太后,太后娘娘都说好呢。”
高静姝笑眯眯:是啊,谁不喜欢抽奖呢。
反正太后皇上都是大财主,散散银子图个吉利,他们才高兴。
蒋礼财又变戏法一样“刷”的掏出了一个表面是红色缎子的折子。
“贵妃娘娘,这是咱们内务府想的上元节的热闹,请您过目。”
高静姝看了看,不由也觉得眼前一亮。
“这样的热闹,要是筹划好了,不发生争端混乱,皇上肯定会高兴的。”
蒋礼财这才面露喜色,准备去面圣。
内务府想出来的法子是按照皇城外头的上元佳节来办:在几条阔朗的主宫道上设灯棚搭简易商铺,营造繁盛街衢的氛围,再备上宝马香车,请皇上太后不用出宫,就能观赏这太平盛世岁华之丽。
所有商户都由宫人扮演,太监宫女在宫里煎熬,多半都有所长,手工灵巧,于是蒋礼财初步设了绣件铺、年画铺、纸鸢店、各色玩物摊,其它如茶食店、杂货铺、首饰店也都有,甚至为了模拟外头的街道商铺,还弄了两个典当行装样子。
蒋礼财举着单子:“娘娘觉得奴才的浅陋见识如何?万岁爷和太后娘娘虽常出宫门,但也是往盛京、木兰行前朝大事,抑或往三山五园去消暑避寒,并未在外头平民百姓的街道上走一走。太后娘娘今年既然要热闹吉庆,不如请两位主子与民同乐。”
高静姝放下红册笑道:“你倒是很会揣摩皇上的心思。”
蒋礼财立刻表示,都是娘娘的带头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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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过年,宫里又开始摆起了流水戏。
康熙爷时,京中曾聚起各班排演《长生殿》和《桃花扇》,故而当时昆曲最盛,至今宫里的戏班子也是昆曲占了半壁江山。
当今倒是不拘,宫里这两年甚至兴起了乱弹,八人十人上场,鸣金伐鼓,昆腔、京腔、弋阳腔、皮黄腔,甚至连秦腔都有,热闹的花团锦簇。毕竟昆曲是雅部,太雅难免不够热闹。
高静姝:原来皇上您不光只喜欢花瓶的眼花缭乱,看戏也是如此。
这日正是二十七,皇后见娴妃仍旧诸事上心,一板一眼的不放松。便对贵妃笑道:“今日有好戏,你拉了娴妃去看戏吧,也好松散松散。”
对皇后的好意,娴妃一向表示接受,当真跟着贵妃来看戏。
戏台对面的观戏楼上已经有了七八位贵人常在,多半是今年的新人,叽叽喳喳笑着看戏,一见贵妃娴妃联袂而来,立刻起身请安。
见两妃入座看戏,她们一时又不好溜,只好又坐下胆战心惊的陪着。
当然她们主要是怕娴妃,毕竟对她们这些新人小妃嫔来说,刚入宫就碰上皇上重病,娴妃震慑宫闱之事,对娴妃那是格外畏惧。
高静姝略侧头,经过这一年,娴妃的气场是越来越足了。
娴妃回望:“贵妃娘娘不看戏看我作甚?”
高静姝就转头回去看戏,这一看,倒是有点看住了。
台上演的是《剪发卖出》一出戏文,是一个女子为了奉养婆婆,不得不剪头发卖。但又被邻居发现她手上明明戴着金戒指不舍得典当,却背古人发肤之训,私自剪发卖出,可谓又贪婪又不孝。
高静姝看到结局:这赵五娘因被人状告剪发卖出是为不孝后,就被判了流放。
高静姝:……
这还不算,路上赵五娘幡然醒悟,还来了个赵五娘怒沉金戒指,将金子也抛了,一直在边关做苦役厨娘来赎罪。
就有贵人在后面忍不住道:“还是罚的轻了!头发怎能剪了只为卖钱?这岂不是谋逆?该全家流放才是。”
高静姝忽然心神一动,不由看向了历史上最著名的断发皇后,现在正坐在自己旁边看戏的娴妃。
她看了片刻,不由问道:“娴妃,你对剪头发这件事情怎么看?”
娴妃莫名其妙:“剪发?正如后头穆贵人所言,我满人除非大丧不能剪发,咱们是妃嫔,若将剪发视为戏文上这般儿戏自是大逆不道!”娴妃说完又怀疑的盯了盯高静姝:“贵妃娘娘向来爱别出心裁,怎么?你准备剪发,我劝你不要。”
台词被娴妃抢了的高静姝:……不,是我要劝你。
娴妃看贵妃似乎被什么噎了一下似的,只是在眨眼,就转过去头继续看戏。
在她看来,她跟贵妃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就算共事过,甚至很多时候还烦着同样的人,但始终没有办法理解对方。
高静姝见娴妃丝毫不明白自己提起断发的含义,忽然被一种先知宿命感所笼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宿命的哀愁。或许世间万事万物早有因果,但正如娴妃不知道她将来的因果,自己是否也不知道自己的呢?
她不由问道:“娴妃,你说会不会从前在某一场戏文,在某一刻,某一个我根本不留心的人或事情上面,上天却已经给了我提示,揭示了我人生中最大的劫数。然而我却根本不明白。”
娴妃:……这都是什么?此人是不是又犯了病。
“贵妃娘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需不需要召太医?”娴妃最不喜多愁善感的人,还以为这半年贵妃想开了,没成想今日又变成了一个云里雾里的人。
高静姝摇头:“我没事。”
然后继续看戏。
或许也不会发生这件事:如今皇后娘娘身子健康,若是平安生下七阿哥,七阿哥不会早夭的话,眼前的娴妃也就不会做继后,不会在某一日断发被弃,生死凄凉。
正如自己,如今还有三天就是乾隆十年。
慧贤皇贵妃薨逝于乾隆十年正月里,按理说自己还该快要死了呢。
这不是自己知道的历史,这是个真正的世界,每个人都在真切的活着,选择自己的路,走完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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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无论是一国还是一族都极为重视祭祀。女子恶疾也为七出之一,正是因为若女子身体不好,不能承担祭祀重任,就理所当然可以被休弃。
因而作为皇后,哪怕怀着身孕,只要不是当天临盆,她都会坚持参加新年大祭。
皇上太后命夏院正随行,就守在奉先殿门外,随时为皇后诊脉。
好在皇后月份正好,行动稳妥,并未出一点意外。
至于新年宴,与往年并无区别,唯一只有皇后未曾陪着皇上太后守岁,只以水代酒喝过了团圆酒,就退席回去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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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到了正月十五。
合宫宫人都得了内务府的安排,那一日他们要负责角色扮演——一半去演商人,一半去演游客。
皇上的兴致很好,听了内务府的汇报,觉得这一路只有商铺,而他与太后宝马香车也没意思,不像真的。
于是内务府只得再组织“游人”逛商铺。
放过烟火后,皇上与太后便同乘一车开始‘逛街’,感受京中的上元节。
宫人们立刻进入状态开始叫卖——并不是做戏,蒋礼财深知皇上的眼光高,装着买东西很难瞒过他老人家,索性给宫人开了绿灯,让他们真的买卖起来。真的给钱,真的卖货,就当自己在外头的集市上一样。
果然热闹非常。
皇上还亲自扶着太后下车,也走动了一圈。
太后格外欢喜:“这也算与民同乐了。”
皇上特意给太后兑换了几吊钱,等太后看中了一个库房的小太监磨得绿檀木梳子后,皇上就将碎银子和几吊钱交给孟姑姑,然后笑着对太后道:“皇额娘可要讲价才是,外头的商铺都会将价格调高,若是遇上不懂行的人,就白挣银子,遇到会讲价的,才会压下来呢。”
太后也极有兴致,对那战战兢兢的小太监道:“五百文可太贵了,一百文吧。”
后头高静姝都无语了,女人是不是天生就会讲价,太后压得挺狠啊。
好在这小太监机灵,知道要是自己此刻立刻跪了说献给主子,太后反而扫兴。所以壮着胆道:“奴才,奴才这绿檀虽不是整块,却也是做一整套上好绿檀木家具上余下来的好料子,怎么也要四百文。”
果然太后皇上都笑起来,太后又饶有兴致讲了两句,最后以三百文拿下。
然后皇上还扔了个金瓜子给这小太监。
太后逛过一回,最后由官窑奉上蟠龙玉杯、天鹿犀杯各一对为结束。皇上这才奉太后回寿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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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尊大佛一撤,这上元节夜市才是真的热闹起来。
高静姝带上了柯姑姑木槿紫藤不说,还让二等宫女们轮班,只需每次留两个人看着灯烛,不要空岗以至于走水着火,别的也都可以出来逛一逛。
而她自己还带上了问喜和他的徒弟金珠银珠,还有简州——替她搬东西。
于是整个上元夜市的人就看着贵妃像是扫荡一样,挨个摊子买过去。
来到此地一年,终于再次能逛街的高静姝,期待极了。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实在是不差钱,所以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
有胆子大的宫女请贵妃留步,介绍自己的胭脂,说是用桃花瓣、蚌粉、益母草等亲手碾成压盒,敷在颊上也会面如桃花。
高静姝表示:这胭脂卫生有没有保障啊……倒是颜色挺好,那就买吧,回去看着也行。
“还有什么颜色啊,我都要一盒。”
纯妃嘉妃都看呆了:贵妃不是没经过见过的人啊,怎么什么都要买啊!
娴妃就与众人不同了,于是说是逛街,不如说是巡街。
她说过之处,宫人们风行草偃的低下头去。
因皇上太后开恩,颇为热闹,宫人们都可以逛街,自然就有些摩擦:要不是抢客,要不是讲价,有的看着就要吵起来或者闹事,娴妃所过之处就一片寂静。
谁都不敢造次。
嘉妃看着娴妃在宫人中竟有这般威望,不由心中一堵。
娴妃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贵妃身边,见这摊上胭脂果然颜色精妙,忽然问道“贵妃先别买,这盒玫瑰胭脂一两银子?不过是宫中常栽的玫瑰,又不是圆明园的名种,不值这些。”然后又指着前方:“前面还有好些胭脂水粉的摊子,我瞧着内务府的人自己也有摊位,想必是从外头老字号弄进来的,不如去买那个。”
小宫女见客人要被拉走,一时热血上头太过激动,秃噜出来,“贵妃娘娘,这可是上好的天颜醉玫瑰花汁子。”不幸自曝自己是私自采了御花园的名种玫瑰天颜醉。
娴妃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笑容在灯火下也显得凉飕飕:“私自采摘御花园天颜醉——年节下板子就先记下,从下月起,罚三个月月例。”小宫女嗷的哭了出来,又吓得连忙捂住嘴。
高静姝:……好的,旁人在逛街,娴妃在钓鱼执法。
她拒绝再跟娴妃走在一起了。
否则没人敢卖东西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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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怀着身孕,身子觉得沉重,又格外重视这一胎,自然是闭门不出,不急着凑这个热闹。
倒是和敬和婉跟着玩疯了。
御膳房做了各色小零食售卖,作为公主,和敬自然不会吃外头的东西,不过见到其中有一个小太监的摊位上不但有各色栩栩如生的捏好的面人,还现场开着一个炉子,热着棕黄色的糖汁,正在画糖画儿。
无论是什么动物,只要说出来,都能得到一张漂亮的糖画。
和敬公主哪里见过这种民间小吃,守着让人家给她画了五个,然后又预定了五十个。
那小太监就此关门大吉:专门负责给和敬公主画一晚上还画不完呢。
回头和敬公主就拿回了长春宫,挨个给皇后看:“皇额娘看,这是猴子,这是仙鹤,看我还让他给我画了个嫦娥奔月,就是这嫦娥不太美。”和婉也在一边笑,给皇后看那猪八戒背媳妇的一个面人。
见女儿们活泼泼的高兴,皇后看着也极为欣慰。算年纪,再过两年她们都该出嫁了,闺阁中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
为此皇后就封了赏赐给内务府,尤其是蒋礼财。
皇上也觉得这个十五,虽然没有去成圆明园,但还是过得丰富精彩,而且宫里人人得了好处,自然人人称颂,非常符合皇上好大喜功的心理。
于是也赏了蒋礼财,还亲口夸他办差用心,很是不错。
蒋礼财做内务府总管七年,钱财是不缺的,难得得了皇上这样一句考评,这才是他最需要的。
这个位置多肥,就有多少人盯着。
他办几件出色的差事,才坐得稳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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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九,钦天监再次算出吉日,皇上开印上朝。
这日将贵妃宣来伺候笔墨。
见皇上又摊开赏给臣子“福”字的洒金红纸,高静姝不由讶然:“皇上,不是年前赏过了吗?”
“那是年前赏给群臣的‘福’字,如今这个字是专门赏给鄂尔泰的,他身子欠佳也有近一年了,又因今夏朕这一病,他昼夜不歇在军机处值守,所以病倒了,过年都不曾起身。”
每次一听皇上说起朝政,高静姝都只“嗯”。
只见皇上饱蘸墨汁,写下一个颇具气势的“寿”字。
刚进二月,朝上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鄂尔泰过世了。
高静姝都惊了:皇上这简直就是**。她以后可要请皇上千万不能给高斌赏个“寿”字。
对后宫中人,鄂尔泰不过是个朝臣,顶多是个重要的朝臣。无非是皇上扼腕肱股之臣过身,心情不好,妃嫔们伺候多上点心罢了。
可对前朝来说,这空出的是个首席军机大臣的位置。
按照官位、按照辈分,张廷玉都是当仁不让,毕竟雍正爷年间,军机处的成立都少不了张廷玉的一份功劳。
他与鄂尔泰也是雍正爷留下遗诏,要配享太庙的两位大臣:那真是看他们伺候的好,等死了也要陪在太庙里继续伺候他老人家,可见信重。
可皇上在赐“文端”谥号,又将襄勤伯的爵位传给鄂尔泰之子后。却暂时没有提拔首席军机大臣,反而扩充起了军机处。
“皇上是受够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二人权势相抵,互生忌视,以至于倾轧党争,皇上是再不肯让人独大了。”富察氏族中,马齐咳嗽着嘱咐傅恒:“我是老了,这回机会难得,你必要争一个入军机处的名额!”
后宫中,御花园的垂柳新绿,薜荔藤萝也萌发生机,又是一个安静美好的春日。
而前朝,臣子们则为了军机处的名额打破脑袋。
军机处大臣本来就少,还跟后宫一样,很多是没有编制的。比如处理文书、起草文案的就称作小军机,就如同科举里的同进士,被人刻薄的成为如夫人,即小妾一样的角色。
此时皇上明显有扩充军机处的意思,众人自然虎视眈眈。
高斌也不例外。
他与高麟都是大学士,但朝中大学士名额并不少,其中自然是保和殿大学士居诸殿阁大学士之首,其次是文华殿大学士。
其余的诸如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基本上多负责国家的思想工作,著书刊印,虽然清贵,但在实权上并不如六部尚书。现在高斌高麟兄弟俩都是文渊阁大学士。
所以旁人称呼高斌,更多是称一声尚书,吏部乃六部职重,自然是吏部尚书在权柄上高于文渊阁大学士。
可现在,高斌很想得到一个军机处大学士的名额。
三月中旬,皇上忽然加封讷亲为保和殿大学士,朝中一片震荡,尤其是张廷玉一党极其不满。
论资历论辈分讷亲都比张廷玉差的远了。
谁知刚准备上折子鸣不平,皇上就在朝上明明白白宣布了圣旨:“汉人不得充当军机处领班”,直接断了张廷玉的后路。
天子的声音不容置疑,在大殿上回荡:“自皇考设军机处起,朝中大事多从军机处发落,如此要务,必不能两三人把持,从今日起,朕将军机处大臣名额增加到八人。”
众人还在脑子想着推举谁呢,皇上却根本没有过问他们意见的意思。
直接开始任命,点了八个人的名字。
近几年来,他对鄂尔泰与张廷玉两党之争,乃至于制约他这个皇上的所有不满终于在此刻爆发,一把掀翻了君臣对弈的棋局,从此后,这个天下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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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粹宫。
高静姝抱着貂蝉和西施安慰:“没关系,绝育了也很好啊。”
为防止猫儿发情咬伤抓伤贵人,所以猫狗房的人在春日前都会将满六个月的猫狗给咔嚓掉。
贵妃宫里的两只爱猫也被柯姑姑大义灭亲的送了过去。
好在它们是两只公猫,这宫里太监这样多,实在是技术很成熟,运用到猫身上也是一样的。
高静姝抱了一回,就让简� ��看好它们,不要让猫猫舔伤口,免得化脓感染。
正说着,紫藤忽然欢欢喜喜进来:“娘娘,养心殿小福子给他师父跑腿儿送了消息来:皇上下旨,咱们老爷如今不但是吏部尚书,还做了军机处协办大学士,加封太子太保!”(注1)
这大学士加上协办二字,好像是低了,但实则这个协办大学士是多少人抢红了眼的。
如今军机处唯有讷亲和张廷玉是大学士,高斌这一封,就是仅次于这两人的军机处第三人!
高静姝第一反应却是有点慌:什么叫位极人臣。
这就算不极也差不多了!
伺候这样一位皇帝,高静姝很想问问自己的便宜爹:你慌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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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皇后宫里也接到了前朝的消息,她扶着肚子展颜一笑,颇为安慰:“好,阿玛九泉下也能有所安慰。”富察氏终于又立起了一个顶梁柱。
傅恒也成为了军机处八人之一,虽然敬陪末座,但算算傅恒的年纪,他才二十五岁,未来熬也能把前面的人都熬没。如今军机处这些人,二十五岁的时候还都苦哈哈的在基层打磨呢。
身为皇后,收到的消息更多一点,听说皇上除了任命外还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军机处的措施,从此任命军机大臣只需要他一道口谕。别说前明,就算是先帝爷时候,任命军机还需要吏部和军机处旁人推荐一下呢,到了现在却成了皇上的一言堂。
皇后轻轻一叹:皇上,是再不肯被任何人掣肘的。
她抚着肚子,她要想想,怎么样教肚子里的孩子,做一个让皇上能放心的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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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想着嫡子和富察氏一族,而高静姝也在担心高斌如今是不是太烈火烹油了些。
“你最近总是魂不守舍似的。”皇上见贵妃手里的书半日也不翻一页,不由走过去将手轻轻落在她肩上。
高静姝一惊。
皇上语气越发柔和:“是朕吓着你了。”
“你是不是在想皇后的身孕?如今已经八个多月了,你常去长春宫,应当也看得出,皇后此次有孕颇为疲倦,反应比当年怀着永琏和和敬时更大些……不瞒你说,朕心里也紧张的很。”
“朕听说女子生产前该多走动,你若有空,就去陪着皇后走走。”
皇上沉吟片刻:“还有一事:昨日傅恒来求朕,说是富察氏寻了一位擅接生的女医想要送进宫陪着皇后生产。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朕还是允了,明儿就让富察氏走内务府将人送进来。你也去瞧瞧——到底是民间大夫,若不会说话,直愣愣的说些什么,再吓着皇后倒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