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过贵妃的钟粹宫,再看这空荡荡的延禧宫,高大夫人就无由来觉得憋气。
等绕过回廊进了后侧殿,高常在已经提前得了信儿等在门口,一见到高大夫人,眼里的两包泪就落了下来:“夫人终于来了,我的日子可没法过了!”
高大夫人就觉得,我的日子才是没法过了呢!
家里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一句,高麟让她来看高常在,也不是听她诉苦的,而是希望见到高常在志得意满胜券在握告诉母家:“我特别得宠,我踩着贵妃”的。
高欣只觉得委屈透了,然而却偏偏只有这四方的天,根本无人可诉说。
于是虽然在家时跟嫡母不太亲近,但此时也顾不得了,巴拉巴拉开始诉说自己的委屈:“夫人不知道,皇上不肯带新入宫的妃嫔去木兰围场,回来后圣体又不安病倒。
偏生是贵妃进去服侍的,越发得了皇上的意。等皇上开始翻今年新人的牌子,不知她在背后嚼说了我什么,皇上将所有人牌子都翻了一遍,连失宠八百辈子的婉贵人都见了,愣是不肯翻我的牌子。”
旁边宫女见高大夫人难看的脸色,连忙打岔:“这到底在外头呢,小主先容夫人进去坐下喝杯茶吧。”
高欣一听茶继续哭道:“还有什么好茶给夫人喝呢,常在的份例只有每月天池茶叶四两,连想喝一口六安茶,内务府都说是贵人才有份例,并不肯给。更别提别的好的了。”
还是带进宫的侍女蝴蝶最了解她,又劝道:“对面侧殿里魏常在此刻也在屋里呢,小主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别叫她笑话了去。”
高大夫人才得以进入高欣的屋子,宫人上了一杯茶。
高欣一见又抱怨道:“这茶叶怎么入口?只怕咱们府里的下人们差不多都不肯喝。”又看到桌子,指了哭道:“还有这桌子,那日搬动磕破了一块漆,若不是给足了银子,内务府也不给换。”
除了蝴蝶,她宫里还有一个内务府拨来的宫女,叫小燕的,都被她哭烦了:内务府又不是开善堂的,常在份例就是这些茶叶,你要六安茶,人家总不能自掏腰包给你喝贵人的份例吧。自己碰坏了桌子当然要自己掏银子换。
自然,你若是个得宠的常在,内务府也会奉承。
可问题是,你是个格外不得宠的常在啊。
内务府至今没有拖延给她们宫里的份例,小燕都已经很诧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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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钟粹宫,高静姝听额娘问起高欣之事,就随口笑道:“我不管她,横竖宫里常在这么多,她跟别人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就让内务府按着常在的份例一点儿不错的给她,省得她还有借口跑来喊冤。”
高夫人就笑道:“你还是这么个不肯思虑的脾气。倒也是,想用什么用呢,也不能把她给愁没了,自己放开心胸过日子最要紧呢。”
顿了顿到底问了一句:“她就没出什么幺蛾子?”
紫藤上前来将高常在仿着贵妃当年打扮的事儿说了,然后笑道:“夫人放心吧,奴婢当日也是在场的。她粗看是有几分像娘娘,可是只要细细打量,就不是那么回事,处处照着娘娘差一截似的。”
木槿也道:“其实高常在生的貌美,在新入宫的妃嫔里绝对是中上,若是精心打扮了,也不会出错。偏要仿着娘娘年轻时候简单的打扮,在一众宫妃里显得寒酸不说,还少了自己的味道。”
最主要的是,皇上也变了啊。
当年做皇子的时候,住在重华宫里,少年郎看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儿怦然心动。如今是威服四海的皇帝,审美已经从清水芙蓉款转为了绝代佳人款。若高常在真有娘娘当年的容貌,素色倾人也就罢了,可到底不是。
对此高静姝的感想就是:感恩贵妃,谢谢你把自己倒腾的这么好看!
高夫人见女儿这一年来养的容色娇嫩,眉间愁绪也不见了,竟是个无忧无虑的样子,心中大慰。
于是到了时辰笑呵呵的出了宫。
在宫外正巧又碰到了大嫂,只见高大夫人脸色有点发乌,见了她努力一笑,然后赶紧上了马车。
直到坐在马车上,高大夫人才彻底拉下脸来。
觉得自己要被晦气笼罩了。
在延禧宫,她根本一句话也插不上,光听高常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了。好容易她抓住机会连忙插口,开始教导高常在要沉住气,毕竟还年轻,好日子在后头。
谁知高常在就又悲切说道但凡贵妃在,她是没好日子过了,让家里给想想办法。
高大夫人要气厥过去了!家里给想办法?家里费劲巴力送你进宫,就是为了让你把贵妃弄没好不好!要是我们能隔空把贵妃搞没有,就不需要你进宫了啊!
因果被强行颠倒的高大夫人生了一肚子气,刚准备继续教育,外面太监尖细高昂的声音传进来:到点了。
高大夫人面上平静,心里崩溃地离开了延禧宫,偏生在门口还遇上了贵妃的生母,自己的弟妹。
见对方笑得滋润和蔼,高大夫人心态更崩了。
自家老爷做官不错,自己做一品诰命也有滋有味,跟高斌夫妻不差什么,怎么到了女儿的时候,运道就这么不好呢。
高大夫人一路捂着心口回到了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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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宫里高常在忽然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光顾着诉苦了,忘了问嫡母要银子!
她带进宫来整整五千两银票——一百一张的共五十张。
还有压箱底的银锭,碎银子又是两千两,可光给敬事房就花了大三千两,又有小两千各种打点了内务府,现在她有点窘迫起来。
又心道:到底不是亲娘,若是自己亲娘听自己这么苦,哪里会不记得主动给钱呢。
于是对蝴蝶道:“愉嫔娘娘安排你过年见家人是哪一日?别忘了告诉他们,传话给阿玛,叫人送银子来给我。”
说完又觉得哭的胸闷头疼,胃里难受,又对小燕道:“开匣子拿五两银子去大膳房,要个酸酸甜甜的点心吃。”
小燕只得去开匣子拿银子:就算带了银子,她在大膳房还是要被人挤兑冷落。更何况五两银子在外头够平民之家过一两个月的,但在宫里头,拿这个去大膳房,大师傅们看也不看,要她求着哪位大师傅手下的人做了才行。
然而高常在嘴还挺刁,吃了又觉得不地道,又要抱怨。
小燕还没走出去,又听见高常在说:“我实在不痛快,你顺便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给我瞧瞧。”
身负两个艰难任务的小燕觉得更沉重了。
她先去了大膳房央告人做糕点,心里想着:常在要酸酸甜甜的,就做酸梅糯米糕吧,大膳房酸梅膏最便宜,也有为了五两银子肯出手的学徒厨子肯动手,好落下点外快,应当不会拒绝。
她盘算好了,谁知才走进去就见大膳房颇为热闹。
明明不是准备膳食的点,小燕吓了一跳,连忙在旁边缩着看看情况。
只见里头站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长得大眼睛颇为白净,明明穿着最普通的小太监服色,大师傅们却正在亲手给他拿点心抓果子。
说来大膳房除了十来位从各地聘请来的大厨,旁的绝大部分还是自小净身的太监,打小拿着宫廷菜谱修炼出来的好厨艺,并不比外头大厨们差——主要是外头大厨们小时候学厨,学不好可不会被打死,宫里就不一样了。
所以残酷造就了水平,宫里大膳房太监们手艺其实很绝。
因都是太监,也就称兄道弟起来。小燕眼看着原来鼻子朝天的吴大师傅笑着给这小太监端了一盘缠丝糖。
“简州小兄弟难得过来一趟,可是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简州从前是过惯了人人拿他不当人的日子,进了钟粹宫后,人人都对他好,却没把他养的骄纵起来,仍旧是有点胆小,很好说话。
他有点不好意思:“因着是冬日,娘娘宫里的两只爱猫毛长得厚起来,也比往日爱吐毛。娘娘看着心疼,听说喂点蛋黄能帮着化了猫毛。可贵妃娘娘的两只猫只肯吃肉,再不肯吃蛋黄。所以我想着问问各位大师傅,有没有什么法子做了蛋黄,让猫爱吃些。”
小燕就见大师傅们用极度的热情接下了这个任务,纷纷发表意见,一个说拌上肉汁儿,一个说用鱼汤吊出来,还有说跟鸡蓉搅在一起。
简州又忙道:“娘娘还说,猫猫不能吃盐。”
几位大师傅都点头:“你放心便是,快带简州小兄弟去外头干净的地方坐着吃点心,这里烟熏火燎的,你还得在娘娘跟前伺候,可别熏着娘娘的爱猫。”
大膳房的大总管周公公也晚一步出现了,背着手腆着肚子笑道:“哎哟,钟粹宫的差事,我们必是要上心的。贵妃娘娘如今最得圣心,皇上特许了从御膳房点菜用。娘娘已然好久看不上我们大膳房的手艺了,今儿难得使唤一回,我们定会办好的。”
小燕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一时根本无人理她,只得将银子给了负责端食盒的小太监,从摆在案上的宫女份例里拿了一碟子玫瑰花酱糕。
小太监还伸着头看,不许她拿走一等宫女的份例。
就这样低声下气,等小燕又求了太医院的太医回来时,高常在还极为不满:“腿脚这样慢,等你取个点心请个太医,我只怕都要病死了。”
又见这太医的服制是七品的太医,不由道:“难道没有老成些的太医当值?”
惨遭嫌弃的太医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师傅师兄们谁肯来?”
越是境遇差的人,自然越敏感,高常在当即火了,催逼着小燕去叫林太医:“他今日既当值,没有个不给人看病的理!”
虽说林太医现在已经是副院正,却仍要排班当值,宫里唯一一个不排班的也就是院正夏子鱼大人,属于只应承皇上的人物。
可林太医虽然挂着当值牌,贵妃不点头,谁又敢去请他不成?
当然这毕竟是潜规则,再有地位的太医还是太医,按理说宫嫔要看病,是不能推辞的。
于是听那年轻太医愤愤不平回来说了此事,又见高常在的宫女一脸生无可恋的等在一边。林太医也不露什么,只是风度萧萧起身:“好,只是我还要先去给贵妃请个平安脉,高小主要看病,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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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舒服?将去了的太医撵回来,还点名你去看病?”高静姝收回手:“那就是没病才折腾太医,算了,不用理她。”
林太医沉稳道:“微臣还是去一趟吧。也好看看虚实,若是高常在真的病了也罢,若是装病说不得又旁的心思,微臣诊过再来回小主。”
颇为担忧当日朱答应自服药物陷害贵妃的事故重演。
旁边柯姑姑已经道:“任凭她什么心思,也指使不动林太医!”
高静姝倒是来了兴致:“走吧,咱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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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常在看到林太医的时候,还有种出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很快,外面宫女惊恐又报,贵妃娘娘到了。
贵妃!
她脑子里顿时转过许多念头:贵妃是要让林太医给自己把脉,然后治自己一个装病之罪?还是故意来看望她这个落魄的堂妹,装得贤良淑德一点?
不管她怎么想,林太医已经开始给她把脉,而贵妃带来的人,早抬了一把椅子,并小心铺上了软垫再请贵妃坐。
贵妃就抱着手炉看林太医诊脉,并且……高常在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贵妃是真的相面似的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
高常在心道:莫不是贵妃恨自己这张脸像她,又比她年轻,所以要坏了自己的容颜吧。
高常在忍不住害怕起来。
林太医诊脉后也不说话,只是站到一旁。
而高常在就惊恐地看着贵妃走近自己,将纤纤两指搭在自己手腕上。
片刻后,贵妃起身,对林太医道:“这是心火旺盛的脉象?还有点肝气郁结?”然后口中又说出一串药名。
只见林太医有点无奈,微笑摇头:“娘娘,你是不是什么也没有摸出来?只是猜度着高常在现在的心情才这样说是不是?”
高静姝:“我还望了她的面相呢。”
林太医继续微笑:“也没有望对——高常在的症候实则是冬日虚寒入体,兼之胃气不平。”
“脉象不对,自然您的药也都不对了。”
贵妃的脸上就露出了沮丧的神色。
然后,然后就走了。
高常在目瞪口呆,直到林太医也留下药方飘然离去后,她才骤然砸了桌上一碟子点心:“欺人太甚!贵妃欺人太甚!”
她倒是听说过贵妃在学医,皇上都嘉奖她用心,还说她换药的手法娴熟,可见是用心学了的。
可她没想到贵妃这是拿她当教学病例练手来着!
高常在砸了点心出气后,又大哭了一场。
小燕还有点庆幸:这样常在就不会发现自己拿到的点心不对了。
高常在坐在镜子前面,痛定思痛。
不,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皇上不会不喜欢她这张脸,当日皇上分明就是看怔了。既如此,她要改一改路子,不能再讨好贵妃了。
一来贵妃酸妒不肯容人,自己讨好也无用。
二来,皇上明明有了贵妃,太后却还是让自己进了宫,说明是不喜欢贵妃的,那自己再一直捧着贵妃,只怕太后也不会高兴。
那么从此后,她就要跟贵妃划清界限甚至撕破脸。
说不得太后会抬举她制衡贵妃:冬至宴上,太后嫌贵妃独宠,要把她带进佛堂的事儿高常在还记得呢。
既然太后有意,那她何妨做太后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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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常在想了一整夜,既然拿定了这个主意,就立意要闹出一点动静来。
偏生因下雪,次日皇后又免了六宫请安,让高常在失去了表演的舞台。
高常在自为受了大委屈,不愿意再等,直接冒雪跑到长春宫门口跪了喊冤:“皇后娘娘,贵妃无故欺辱臣妾!”
虽然下雪,但阻断不了后宫里的消息。
很快众人都知道了此事,除了新入宫的妃嫔外,其余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上一个喊冤说贵妃害她的朱答应。
啊,人生总是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重复的风景。
好歹弄点新鲜的看啊。
嘉妃都懒怠继续让人回禀,直接歇午觉去了。
皇后本人却是最晚收到信儿的,彼时她还在睡觉。
高常在跪下没两分钟,乌嬷嬷就乌着一张脸杀了出来:“好没规矩!娘娘怀着龙胎在养身子,你如何敢喧扰!太后亲口谕旨,凡后宫琐事,交由娴妃娘娘先理,若有不决,也得娴妃娘娘来请见皇后,哪里就轮到你一个常在在这里咋呼。”
“若不是皇后娘娘宽和,现在就该宣宫规掌嘴了!”
高常在原也不指望皇后会因为她处置贵妃,只不过想把事情闹一闹,那该知道的人就会知道。
于是被斥责后,就又哭着走了。
本来还想去跪一跪娴妃,但皇上病重娴妃主理后宫那几个月,给了后宫众人强烈的震慑。
想一想上次抄了五十遍宫规后,自己酸痛的手腕和眼珠子,高常在立马软了,回到自己宫里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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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知道的人确实都知道了。
皇上蹙眉:“宣贵妃来。”
等高静姝一到,皇上就板着脸:“你自己身子弱不晓得吗?平时你要读医书朕都许了你了,但怎么好主动去生了病的人的住处?她若是真的是过人的病,岂不是连累了你?从今后再不许去给人把脉。”
“再有下回,朕就没收了你学医的东西。”
高静姝出师未捷,什么脉象也没看对,正在郁闷西医中医的天壤之别呢,又见皇上这样严厉,只得应了。
倒是皇上看她委屈成这个样子,又和缓了道:“朕也不是要斥责你,上回你去给皇后扶脉,朕不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是个常在,又病了,你不好去的。”
高静姝蔫蔫的随口道:“她没病,就是犯了胃气疼吃不下饭。可能是叫我气的。”
皇上忍不住笑了:“又胡说!你是贵妃,她一个常在如何敢生你的气,若是这般不知敬上,就是大罪了。”
高静姝也懒得落井下石,给高常在定个大罪。
因林太医说了,这位是真的气的不轻,再这样作下去,早晚要弄出真病来。
皇上见她坐在一旁,似乎饱受打击的样子,就伸出手腕:“既如此,你给朕把脉吧。”
高静姝心道:你一个活到八十九的人,有什么可把的,病了也没事。
但只得坐过来,百无聊赖的将两指搭在皇上手腕上。
皇上跟太后赌气,十多日未翻牌子,如今见贵妃白如暖玉的手指搁在自己腕上,就不由心中一动。
转头对李玉道:“告诉敬事房,朕今晚翻了贵妃的牌子。”
高静姝:……
皇上再回头,见贵妃摸着脉沉吟,就笑问道:“可诊出什么来了?”
高静姝道:“皇上最近有些,嗯,肾气不足,应当好好歇着,保养自身,夜间切忌劳累。”
皇上听了这话,再想起柯姑姑的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夏子鱼呢?”
李玉打发了小福子去敬事房,自己仍旧在这里待命,听皇上一问连忙道:“夏院正就在外面等着给皇上请平安脉呢。”
“叫他进来。”
高静姝眼睁睁看着夏院正给皇上扶脉,然后道:“皇上龙体一切康泰。”
皇上一手支着下颌,散漫道:“是吗?但方才贵妃给朕扶脉,却是说朕颇为体虚啊。夏子鱼,是你学艺不精,还是你欺君啊?”
可怜的夏大人一脸懵,心里十分委屈:什么?皇上您居然在质疑我的专业!您难道不知道贵妃的扶脉是一次都没有对过吗?
果然贵妃道:“皇上很不用指桑骂槐,臣妾听得懂的。与夏大人什么相干,就是臣妾本事差罢了。”
皇上这才笑了:“好了,你坐过来,朕就是知道你来,才叫夏子鱼过来,给你也好生诊脉。”
夏院正细细诊了片刻贵妃的脉,见皇上在一旁认真盯着,夏院正明明诊的清楚明白了,却也不敢直接就说,免得皇上觉得他敷衍。于是又做出格外细致的样子,问了柯姑姑许多贵妃的饮食和作息。
这才道:“回皇上,若是比起去年,贵妃身子自然大有起色,可娘娘先天不壮,入宫后更渐渐失于调养。这一年来虽然用心保养,但无奈七八月份那一场忙碌,至今也没彻底歇过来。只得慢慢补着罢了。”
生怕皇上怪罪他们不尽心,一年来就只有这么个结果,连忙给皇上来了个形象生动的比喻:“臣看过林太医的药方,也是温厚缓慢的,实在是不敢用重要。正如这一盏油灯,灯火微弱时,是不能猛然添灯油的,否则倒容易将火压灭,只得缓缓添上。”
皇上颔首:“你跟林庆午好好照料贵妃身子。他到底不如你家学渊源,经验老道,你也多上心。”
皇上原本是想让夏院正再为贵妃调制坐胎药的,不过一听贵妃身子仍虚,便暂且按下不提。他也懂些医理,母体不壮,胎气自然难以凝聚。
而高静姝郁闷的留在养心殿:怎么又是我的牌子。
六宫妃嫔比她更郁闷:怎么又是贵妃的牌子!太后娘娘,您别礼佛了,快出来管一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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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柱被暖阳晒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钟粹宫内却仍旧温暖如春。
永琪坐在临窗的炕桌上读书。
所以好学的孩子不是打出来的,永琪不用人逼,天生就爱看书。四五岁的孩子面对桌上摆着的各色点心都视而不见,倒是再挨个认字。
贵妃每教他背完一首诗后,他就数着个数,对应去认字。
他已经熟悉流程:等一首诗的字都认完了,高额娘就会随意写这首诗里几个字,要是自己能认对,就会得到格外热烈的称赞。
每次他都不好意思起来,高额娘夸赞的样子,像是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
放着神童自己学习,高静姝在一旁用镊子拣小米。
这本来是紫藤用来抓花心里小虫的小镊子,正好像是她从前用的显微镊。那时候她一跟手术就手抖,上级就让拿镊子拣小米,练习手部的稳定。
做这件事情也很静心。
大概跟宫里妃嫔长日无聊,喜欢抄佛经绣大幅的绣屏是一样的道理。人非草木,不能矗立在那里不动,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填补下大片空白的时光和心灵。
连永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旁边,她都不知道。
“高额娘,我都认完了。”
“这么快啊?”高静姝实在惊讶,要不下回别用什么简单的短诗了,直接让永琪认长恨歌全篇的字儿算了。
“高额娘在做什么?”
高静姝摸着他的大脑袋:“在练习夹小米,这样可以让手更稳啊。”
“哦!儿子知道了,您要给皇阿玛做衣裳和荷包!所以在练手。”
高静姝一怔:是啊,她还在练什么呢?终其一生,她手稳的意义,大概就是做针线活了。
她手一松,镊子掉到了地上。
永琪是个聪明又敏感的孩子,立刻察觉到贵妃情绪不对,小小声道:“高额娘,儿子是不是说错话了?”
高静姝回神,对他笑:“没有,错的不是你。”
“来吧,我考考你今日认得字儿。”
其实也不必考,永琪虽然年纪小,却不像别的小孩爱显摆,学了一点儿新东西就迫不及待展览出来,他总是背的妥妥帖帖了才会找贵妃查验。
高静姝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锦盒:“这是第十首诗,永琪一次错误也没犯过。所以,这是给你的奖励。是永琪自己挣得。”
永琪高兴的小脸儿通红,连忙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对翡翠镯子,淡蓝色的冰飘花在细腻水润的翡翠中,秀丽迷幻。连他这样的孩子,都被这样的精美震了一下。
他第一反应就是:拿去给额娘。
再抬头见高额娘笑眯眯看着他,永琪不知怎的,又有点羞愧,这是高额娘送给他的。他却第一时间只想着给自己的额娘。
他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问:“高额娘,这对镯子我能送给额娘吗?”
“这是你的东西,怎么处置都行。想送给你额娘,还是留着送给你以后的福晋,都是永琪自己拿主意,反正这是你凭自己本事挣的。”他见高额娘眨眨眼笑道:“你放心,这不是你皇阿玛赏的东西,是额娘自己的,现在就是永琪的。”
永琪这才觉得快活充盈了自己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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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嫔是个很识趣的人,她也很知足。
她不会既想着儿子得贵妃庇护,但又跟贵妃疏远,只认她这一个额娘。所以永琪每回按着日子往后宫来,都是先往钟粹宫请安,再来永和宫请安,她绝不会争,而且贵妃若是不让人来唤她,她也不会主动去钟粹宫。
哪怕她也想儿子想的发疯,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可她不会这么做。她去皇上跟前提出贵妃为五阿哥养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倒是贵妃,每回都会让人来叫她。
人与人之间相处,一个肯容让,另一个但凡是个人,也就会容让起来,彼此和睦。
愉嫔去了几回后,贵妃再命人来叫她,她反而都会几次寻个借口不去,让贵妃跟永琪独处一下。
哪怕自己坐在永和宫盼着永琪把脖子都伸长了。
“额娘,送给额娘!”
愉嫔把儿子抱在怀里,见他献宝似的献上来的锦盒,打开一看,吓了一跳。
其实翡翠是这几年才价格飞涨的。
康熙爷和雍正爷年间翡翠并不名贵,身价也不高,当时都觉得“翡翠不以玉视之,不过如蓝田乾黄,强名以玉耳。”甚至都要把翡翠踢出真玉的队伍了。
然而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
皇上不似先帝爷的审美,偏爱柔润清淡的玉器,他喜欢亮烈夺目的翡翠,自然翡翠就珍贵起来。
而好的翡翠偏又多出自云南缅甸等地,多为贡品,京中的好翠也就越发稀少珍贵。如今宫中主位也好翡翠成风,内务府一时支应不过来,便都推没有——确实也没有,一般的娘娘们看不上,极好的都在皇上手里呢。各人只好向各自母家去寻。
如今只要是宫里主位的生辰礼,外头命妇要进来撞木钟讨好的,就都会送上翡翠。
愉嫔也有几件翡翠的头面,只是不够好。
她素来在宫中主位里头,衣裳首饰垫底也垫惯了,虽然被人提起时会窘迫,但久了也就麻木了。
可今日见永琪拿了这对翡翠镯子来,愉嫔也颇为动容:宫中皇上赏赐记档的头面首饰,是不能随意转赠的。也就是说这是贵妃的私房。
而她也没有明着赏自己,就是不要自己去谢恩。
愉嫔又是心酸又是感触,她抱着儿子:“额娘很喜欢,多亏了永琪聪明,才得了这对漂亮的镯子。”
永琪看着愉嫔,忽然道:“我会很乖,额娘。”
孩子其实明白很多事情,感受的到亲娘的窘迫与为难。
愉嫔忍了又忍才没有掉泪。
永琪在永和宫不过呆了半个时辰就得回上书房,愉嫔照例嘱咐了许多话才依依不舍放他走了。
宫女晓晴便问道“娘娘可要去给贵妃娘娘谢恩?”
愉嫔摇头:“她给了永琪不给我,就是不让我格外去谢恩的意思。若是我这会子诚惶诚恐跑了去,贵妃的脾气,指不定还不高兴,觉得我受不得她的好呢。”
等来日见面在跟贵妃说一说此事即可。
晓晴念佛:“娘娘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咱们五阿哥有这样一位养母护着,可是好多了。贵妃娘娘也不是隔绝母子天分的人,不拦着咱们阿哥孝敬娘娘呢。”
她又有些担忧:“只是这些日子又都是贵妃娘娘的恩宠,眼见得要进腊月,太后娘娘礼佛出来……”
现在她们跟贵妃虽然不至于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也坐着同一条船。
还是愉嫔主动跑到人家船上去的,自然不希望船沉。
愉嫔也眉目含忧:“咱们也帮不到贵妃什么,只能多多替娘娘祈福。再有,皇上既然将腊月里宫女在顺贞门见家人之事交给我,咱们就务必仔细盯着不能出错。”
“要是叫人抓住痛脚……有永琪在,贵妃为我求情是有违宫规,若是不为我求情,只怕又要被人嚼说想要留子去母打压我,实在是难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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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年,高静姝再次参与迎接太后出小佛堂的家宴,就没有那么慌张了。
皇后的身孕五个多月,正是最平稳的时候。过了初有身孕的不稳期,又还没到孕晚期容易早产之时。
所以也出席了此次家宴。
太后看着皇后就笑得合不拢嘴,高静姝从下头看着,都怕太后娘娘笑得太多,以至于脸抽筋,第二日要酸疼。
太后可顾不上自己的脸,她想着去岁,自己给皇上皇后赏赐百子千孙帐的时候,心里的焦急和渴盼,今年竟都实现了,自然是喜气盈腮。
只是宫里讲究,未出母体的孩子不能多赏,免得折福。
这给太后憋得,依着她,是恨不得大兴赏赐皇后和肚子里的嫡孙的。
因这次太后不能赏赐皇后,给妾妃们的赏自然也不能太多,于是直接从贵妃开始赏起,一人只发一个她老人家寿康宫小佛堂里贡奉的青果,还发到嫔位就不发了。
六宫妃嫔心道:好的,是我们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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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皇上起身给亲自把壶给太后斟酒道:“皇额娘,皇后遇喜不易挪动劳累,今年正月十五,朕便准备留在宫中过,不去圆明园赏烟花了。”
太后点头而笑:“很是妥当。”
纯妃觉得心绞痛都要犯了:去年我儿子正月十四过满月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怎么难道只有皇后的孩子是继承人,别人的孩子就只是宠幸的后果吗!
皇后忙要起身谦辞,不敢以一己之身改变皇上的行程。
皇上吩咐葡萄:“扶着皇后不许她再站起来了。”语气温和如春日:“皇后无需多虑,去圆明园都九年了,再好的烟火也都看够了。今年也该想些热闹的新鲜花样过节。就叫内务府去办吧”
高静姝心道:完了,蒋礼财又要来钟粹宫哭诉了。
太后倒是很欢喜:“正是,今年喜事多,大阿哥的侧福晋也有喜了,来年宫里就是四世同堂。”
说到大阿哥,皇上如常的笑中,含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凌冽。
他搁下杯子:“等过了年,二月里永璜就要娶正福晋了。朕想着,他的府邸也已经建好,年前就让他出宫开府。”
竟然连年也不让在宫里过了。
太后却依旧是笑吟吟的,似乎根本没听出皇上的意思,只是慈爱道:“正是呢,皇上想的周到,他也是大人了。正好去自己府里过个新年,让府邸也热闹热闹,有点人气儿好迎福晋入门。”
母子俩就这样其乐融融地把大阿哥扫地出宫。
嘉妃裹着大氅回了宫,却还是有种沁心的寒意难以驱除。
皇后的孩子还未落地,不知男女不辨贤愚,甚至连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皇上就先把庶长子扫地出门了?
她到底局限在后宫,不知道大阿哥还威胁过贵妃和高家一回,在皇上病重的时候又使劲结交朝臣,很是惹恼了皇上。
只道皇上偏心偏成这样。
那她自己的四阿哥要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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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钟粹宫迎来了大阿哥这位贵客。
因着他要搬出宫去,所以便往各母妃处最后请安一回算作别。
永璜生的很像乾隆,只是少年郎更加秀气一些,口鼻处有些从前贵妃印象中哲妃的影子。
大约是知道在贵妃宫里不好多呆,永璜索性开门见山。
“贵娘娘,皇阿玛如今是不是厌恶了我?”
高静姝微笑,打出万能金句牌:“大阿哥想多了。”
永璜的笑容清寒,他垂首道:“小时候我养的一只小狗摔伤了腿——受伤没用的猫狗多半会被打发走,但我不舍得,所以我哭着求乳母找人给它治腿。”
“偏生被皇阿玛看见了,他就骂我婆婆妈妈、又深责我居然求助于奴才。然后带走了乳母和那只小狗。”
“后来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去求下人。我该告诉他们,治不好这只狗,我要你陪葬,这样他们才畏惧如死,不打折扣的完成我的命令。高娘娘,是皇阿玛教我的,要狠,要争,只有畏惧才能让人臣服,软弱恳求只会被人欺凌。”
他抬起头:� �可我争了,我狠了,为什么皇阿玛又这样厌恶我?赶我出宫不说,还只给我十万两银子开府之费,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不得圣心。”
高静姝无奈,不知道永璜这些话,是解释给她听,为何当年威胁高家;还是希望借她的口转述给皇上,问一问明明是皇阿玛你教我做什么样的人,为何又渐渐厌弃我。
高静姝看着他的脸:少年,你真是太年轻了。
皇上的话也能信?
送走了一头扎进死胡同的大阿哥,柯姑姑福身问道:“此事奴婢要回禀皇上。皇上曾说过,凡大阿哥往钟粹宫来,必要回明他。”
以前柯姑姑自己就去了,现在还是会跟贵妃说一声的。
“我告诉皇上好不好?”高静姝真的想看一看皇上的反应。
在这点上他大约真随了他敬仰的祖父,康熙爷当年是怎么忌惮太子与各位有野心的阿哥,乾隆就是怎么青出于蓝,忌惮成年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