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舟握着那封信的手骤收紧了。
难怪……他算好了邺城到这里来的时间, 眼看着时间推迟了不少,他就怀疑有异。
他猜得到即便昭元帝同意,霍玉衍不会善罢甘休, 却没想到……霍玉衍居忌惮霍无咎至此。
历史上的霍玉衍自浔阳一战, 身便坏了根,大不如前。
他自做了太子起,便将养在邺城,半步不敢出,即便如此,不过堪堪活过十岁,便身殒了。对他而今这副身子骨来说, 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邺城、前往临安,可他有多畏惧霍无咎。
江随舟拿着那信,沉吟了半晌。
“去回娄将军, 说我道了。”他说。“让他管放心。”
那斥候连忙起身应是。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孟潜山, 去问问霍将军去哪儿了,派人去告诉他, 让他尽快回来一趟。”
“是!奴这就去办!”孟潜山忙道。
二人退下,御书房中顿时清静了不少。
江随舟拿着那封信沉思了起来。
霍玉衍敢来, 那就说明他不道霍无咎手中拿有他证据的事情。虽说李晟被霍无咎杀了, 而今世人都当是李晟心怀异心,想要除掉霍无咎。
正因为如此,霍无咎与昭元帝书信往来,北梁又往南边送了这么多官员, 谁不觉得奇怪。
而今道实情的,有江随舟、霍无咎和娄钺而已,而道霍无咎手里有霍玉衍与庞绍来往密信的, 有江随舟与霍无咎两个人罢了。
虽说霍玉衍的到来出乎江随舟的意料之外,而今敌在明我在暗,反倒是霍玉衍更加被动。
如若处理得当,对他们来说,反倒是霍玉衍主动将把柄送上门来呢。
江随舟摩挲着纸张的边缘,陷入了沉思。
——
入了夏,横亘在北梁南景之间的大江涛涛而过,两岸绿树成荫,自成一派江南景致。
娄钺站在江边,深吸了一口气。
霍玉衍要来的消息一送到他手里,他便立刻派人马不停蹄地转呈给了江随舟。
他道,江随舟人在临安,定会将一切准备妥当,他要做的,便是藏住自己的全部心思,全须全尾地将邺城送来的所有人,安全地迎回去。
他神色冷峻,旁边的娄婉君却没注意到。
她不耐烦等人,骑着马,在江边溜达。她将马鞭折起塞回了腰间,抬手折了一支柳,轻飘飘地甩着,催着马匹在江边闲逛。
她晃得娄钺心下直躁。
“老实点儿!”娄钺不赞同地皱眉对她说。
娄婉君分毫不放在心上,一手甩着柳枝,单手牵着缰绳调转过头来。
“傻站着就是老实了?”她顶嘴道。“我闲得住,这马都要拘坏呢。”
娄钺憋了半天,告诫道:“一会儿北梁的太子殿下要来,你当心着些,不要坏了礼数。”
娄婉君嗤地了一声,道:“什么太子殿下啊,往前数十年,那会儿可是我罩着他,带着他玩儿呢。”
娄钺连忙斥责她:“没轻重!无论前如何,他而今都是太子,是皇家的人,这样的话,万不可以乱说!”
霍玉衍和霍无咎的那些龃龉,娄钺思虑再,还是没有告诉娄婉君。一则娄婉君性子耿直藏不住心思,二则,这事情少一个人道稳妥些。
更何况,在娄钺心里,娄婉君怎么就是个女孩儿家,既没有官职,又不是男子,这种事,不道便罢了。
而娄婉君自是不道他这么多的心思和顾虑。
她嘁了一声:“当着他的,我当不说了,我又不傻。”
两人说话间,江上已经遥遥看了船的影子。穿上挂着的旗帜正是北梁的。为首的是一艘两层高的大船,看上去应当是领头者所乘的。
娄钺通身都紧绷起来,上的表情匆匆收住。
“人来了。”他说。“慎言。”
娄婉君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父亲这神色,虽说是一副认真庄重的模样,怎么不像迎接自家人,反倒像在准备着应付什么敌人。
她收回了目光,往那江上看去。
便那船缓缓而来,荡开了波浪,驶过了缓缓流淌的江。江宽阔,那船行得慢,应是行了两刻钟,堪堪停在了江畔。
娄钺手下的兵马已列阵在江畔,银甲红缨,旗帜猎猎飘扬。着船停,娄钺便领着手下的将领们迎上前去,便大船放下了踏板,卫兵迅速地列队下了船。
娄钺停在了踏板前。
便卫兵在两侧列好了队之后,便有几个太监宫女手持仪仗缓缓而下。娄钺备好了上的容,旁侧的娄婉君却浑不觉地啧啧称奇。
“竟是这么大的排场!”她小声道。
娄钺连忙横了她一眼。
便在这时,一人缓缓行到了那踏板上。
那双雪白的织锦靴子上,密密地用金线织着蟒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出黄金特有的色泽。
顺着看上去,便是个一袭雪白织金衣袍、头戴嵌玉金冠、如冠玉的翩翩公子。
他身量修,倒是显得他单薄。这样的织金白衣向来不是寻常人撑得起的,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清雅与贵气并生,配上手里一柄描金扇子,分明便是一位皇城里出来的贵公子。
随着他走下踏板,娄钺带着身后众人纷纷跪下,盔甲发出了当啷的声响。
“末将娄钺,恭迎太子殿下!”娄钺道。
在他身后,山呼随之响起。
众人跪倒了一片,一时间银甲熠熠,看上去颇有山崩海啸之势。那公子却是气定神闲,缓步而上,停在娄钺前,躬身扶在了他的胳膊上。
“娄叔叔不必多礼。”他温声道。
娄钺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抬眼看去,便前温文尔雅朝着他的,赫便是霍玉衍。
他同年少时没什么分别,温和爱,生得俊雅秀气,尤其眉眼,温润得紧。当年在阳关时,他便与阳关养出的野猴子不一样,平日里诗书为伴,讲话是不紧不慢的。
娄钺道,这孩子打小就是心思深的。
霍无咎喜欢习武、不爱读书,成日被他父亲打得上蹿下跳,七八岁时最皮的时候,还没大没小地直呼他“娄钺”。
而霍玉衍却不同。他不仅诗书皆通,克己礼,武功上不松懈。他没天赋,便全用在勤奋上,伏天霍无咎带着一群小跟班到山打猎中躲凉时,他却独自在没有树荫的院子里扎马步,直扎到更天。
正因着如此,他自起带兵起,便文成武就,是军中名的玉儒将。若不是霍无咎风头过盛,普天之下,谁会不道霍玉衍的盛名?
想到这儿,娄钺在心下叹了口气,上露出了一副高兴的容来。
“礼不可废的!”他道。“舟车劳顿,太子殿下辛苦了罢?”
霍玉衍闻言,淡着摇了摇头。
“这几年身是不中用些,不过无妨。”他道。“南下的大人们照顾我,行得慢些,没有多累。”
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他倒是全像半点没变似的。
若不是真道霍玉衍背后的所作所为,娄钺怎么不会相信,当年那个虽心思深重、却极其刻苦之礼的孩子,会做出在霍无咎身后背刺一刀的举动。
“那末将便放心了!”娄钺道。
“娄叔叔这么便是外了。玉衍在您前,算不得什么殿下,不过是您的晚辈罢了。”霍玉衍温声道。“娄叔叔倒是一点没老,而今着您,竟像还在阳关时一般。”
娄钺着摆手:“哪儿就像殿下说的这般。十多年过去,老啦!”
“临行之前,父皇还专程嘱咐过我呢。”霍玉衍接着道。“这回无咎够顺利收复江南,全靠着娄叔叔您的帮衬。父皇说,娄叔叔您的高,必要我亲自谢过行。”
说着,他躬身拱手,便要向娄钺行礼。
娄钺连忙将他扶住了。
“这可使不得!太子殿下,君臣有别啊!”他道。
扶上了霍玉衍,娄钺感觉到他的身有多虚弱。原这孩子虽说看上去俊秀,武功却和军中随便哪个良将都有一拼之力的。这会儿他扶上去,却明显感觉到没什么力气,轻飘飘的,像是骨子里都空了一般。
纵使道这孩子恶毒,娄钺心下不由自主地一酸。
定北侯在世时,虽有霍无咎一个儿子,最偏疼的,还是霍玉衍。
娄钺轻而易举地便挡住了霍玉衍行礼的动作,霍玉衍没有同他纠缠,顺着他的力道便站直了。
“殿下一路辛苦,不便一直站在这儿说话。”娄钺道。“城中已经备了宴席,殿下不如随末将一同去用些便饭,修整两日,咱们再启程去临安。”
霍玉衍闻言淡淡一,神色温和,看不出半点端倪:“那便最好了。多亏无咎,若不是他将整个南景安排得井井有条,我没福气在这儿躲闲呢。”
他这欣喜温和的神态,谁看得出背后竟做出那些阴私来?
娄钺垂眼,掩去了复杂的目光。
便在这时,他听霍玉衍咦了一声,侧过身去,朝着他身侧问道:“婉君妹妹在?”
娄婉君抬眼看去,便昔日那个修安静的少年,身玉立,站在她前,眉眼温和得像水似的。
“婉君妹妹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他说。“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娄夫人了。”
说着,他露出了个淡淡的容。
娄婉君不着痕迹地抽了一口气,嘴竟一时间笨拙起来,不该怎么回话了。
真好看啊。她心道。
像有一朵玉兰花,让风一吹,在她心口开颤巍巍地起来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