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刘澎压紧两边的腮帮子,“我知道!我舅妈是妓女!我们知道,我们一家人都知道!是!——”两边的腮帮子愈来愈凹,最后,彻底失踪了,“我舅妈还浑身都是缺点。是!还不仅如此,她还整天都出去勾三搭四!”
刘澎低下了头,腮帮子突了出来,“但是……”
钟虞原名叫龙一,出生在五百千米之外的一条穷村子里。爸妈都没读过书,不认字,认识的最复杂的字就是自己的姓氏——龙。钟虞是第一胎,所以叫龙一。她还有两个弟弟,分别叫龙二,和龙三。因为,如果不这么取,她爸妈不知道怎么教她们写自己的名字,甚至其实她爸妈只会这十个字——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龙一从来都没上过学,一打从娘胎出来,父母就告诉她要学会种蔬菜、种水果和学会养猪、养鸡,还有知道怎么补衣服。她要学会赚钱,因为她不可以浪费家里的钱,还要帮父母供准备出生的弟弟们上学。
龙一从来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早上四五点起来,松松土,种种菜,时不时看着半黑半白、半圆半弯的月亮,然后,对着它露出自己两排凹凸不平的牙齿——那时,她还没有换牙,看看那一半一半的月亮能否照出自己的样子来。中午吃半碗的白米饭,加四分之一的豆腐乳,有时候会有自家的青菜加料。完事之后,便去和家畜们玩耍,顶着一直都是圆圆的,红红的,橙橙的,又是黄黄的太阳,赶着牛,抓胡乱拉屎的猫。隔夜,她便又可以去照着那月亮。
直到,二弟龙二出生了。家里忽然每顿都有了青菜,有时也会有一小盘的肉——妈妈和爸爸莫名地舍得吃起自己养的猪鸡来。但是,龙一并不开心,那不属于自己,那是龙二的。
龙二或许还小,像想象着自己是鸟儿的鸡一样,满屋的跑。她便满屋的追,把饭,菜,还有那肉,送到他嘴里。妈妈说,她不可以吃。爸爸说,她得先喂饱自己的弟弟,然后自己再吃。他们还说,她还得快点学会织衣服,他弟弟得用。于是,每天她都破着十根手指头,顶着那月亮睡觉——她这才发现,月亮其实不止是半黑半白,半圆半弯的,它还可以全圆的,全白的。她咧着嘴对着它笑——那时候,她的门牙刚掉了一颗。那全圆全白的月亮,倒是和半圆半白的月亮一样,总是不爱搭理人,怪高傲的。
两年之后,三弟出生了,又,出生了。她现在不仅要种菜、养狗、斗猫、赶牛、织衣服、补衣服、顾弟弟了,她还得跟着爸爸去街口卖菜。头几次,爸爸还在。之后几次,她都得自己来。她用着自己那时还不足三十厘米的肩膀,撑起像月球那么大的扁担。里面装的东西,爸爸有的时候管它叫白菜、油菜……更多的,是叫“弟弟要上学,弟弟要买玩具,弟弟要买新衣服……”
她十三岁那年,两个弟弟开始上学了,挂着成堆的笑容,一蹦一跳地,背着两个红色的书包跑去上学——爸妈说红色是个吉祥的颜色。她看着,看着,看着。一颗两颗的青春痘长在了脸上。晚上,她又对着那全圆全白的月亮,看着,看着,看着。一颗两颗的青春痘也长在了心里。四周是粉红色的,中间是淡淡的白色,像蒲公英一样美。
她逃了。
永远也没回来。
“我舅妈——”刘澎忽然笑了起来,两边的眼角弯了下来,像老人慢慢弯腰拾起地面的玩具给孙儿一样。一丝丝的笑声从鼻孔里抚出,“前年,我大姐进产房,准备要生的时候,她不知道从哪里听回来,说产前喝一碗凉茶才会有力气……”
“预产期只是预测,可能不准。我舅妈便打从我大姐进入预产期的那个月,就天天煲凉茶,生怕我舅妈下一秒就生出来。我那一个月,足足喝了十七天的凉茶。我永远也忘不了,我那一月的尿,像菊花一样黄。到了我大姐真的要生的那一天,大姐正和我妈妈在喝茶,突然发现粘液排出。我大姐说她觉得自己要生了,然后她就这样进了医院。医生告诉她,我外甥女准备要出来了,要立即做手术。其他人是不准进入产房陪同,我舅妈……”刘澎又笑了,那眼皮也弯了下来,“就趁护士没留意,偷偷地溜进我大姐的产房,拿着那一晚凉茶,让她喝下去,说,如果不喝,会没力气。哪知,那一晚凉茶还在我舅妈手上,她便被护士发现了,被赶了出来。随即,她又偷偷溜进去,又拎着那一碗凉茶,护士又来了……来回好几次,护士被她折服了,那一碗凉茶终于下肚子了,我舅妈才安安心心出产房。”
“要喝凉茶,才会有力气……”刘澎大口吸着空气。
刘澎忽然抬起头,看着高青垒和周运蓬,“我舅妈怎么会干这种事……”
刘澎又低下了头,道:“钟虞这个名字,是我舅舅和舅妈一起取的——”他皱起了眉头,随即又弯下了眉头,“两个热恋中的白痴。我舅舅说他会像项羽一样专情,他会给她一个全新的生活。我那时也是奇了怪了,难道他们不知道虞姬和项羽是悲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