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附余爬着眼珠子，看着自己的弟弟。

他没有接过自己的绿豆冰棍，不，他几乎都没看见。

甘附余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又转过了头，看着身后越来越小的常青藤。

郭唯雅家的黑色奥拓SC7080，静静地，停在常青藤旁。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眼花了，那奥拓的黑色竟暗暗漫上了常青藤上。常青藤此时像是常黑藤。甘附余赶紧甩了甩脑袋，挪走了眼睛。

“呃，呃，呃，呃……”

一件一件的衣服落到了五颜六色的床铺上，床铺被砸得，连连忍不住呻吟。白色碟子里的红烧肉和清炒生菜，被遗忘在红褐色的书桌上，起先，还尝试着生着白色的气，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现在，气都没了。

甘附余站在镜子旁，头低着，眼珠子却抬着。十根手指不停歇地缠绕着彼此，这个方向缠缠，那个方向缠缠，净是不解开。两脚十个脚趾头，也不停地探出，一毫米，一毫米的，却始终不敢越过镜子丝毫。

镜子里的人，上身和下身，似乎载过了彩虹，从红色一直变到紫色。脸上的微笑，却一直没变，笑着，笑着，一直笑着。

甘附余脖子里的喉结，禁不住上下颤动。

“宏图……你已经……”

甘附余喉结忽然又颤起来，话都说不出了。

他已经试了三个小时了，从郭唯雅家回来就一直换着衣服，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已经重复尝试了不下十次了。

“多多余，你把你衣柜的衣服也拿过来吧。”

甘宏图现在是一身的黑，身子在镜子前摇动着，像穿着长裙的少女，摆动着自己粉色的裙尾。甘附余张大了嘴巴，喉结却仍在颤着，一声都没发出来。

“快点啊，我晚上就要赴约了。”

“全……全部吗？”

“当然啊。”

镜子里的少年，转了一圈。那透明的、粉红色的裙摆，也跟着转了一圈。

甘附余又张开了嘴，随即便赶紧迈出了腿，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声“好的”，发出来没有。

“还有爸爸的，也全拿过来吧。”

六个小时后，甘宏图拣起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灰色的西裤——九个小时前，他套在身上的第一件。

“那……”

甘附余瞥了几眼桌上的排骨和重新加热的生菜、红烧肉，才终于探出自己的手，用手心扛起，举到甘宏图面前。

“吃些再去吧。早餐午餐都没吃，下巴都瘦了几分，等一下，雅雅看见你消瘦的模样，就不好看了。”

甘宏图把脸转向甘附余，那死活不变的微笑还在嘴角旁。

“好。”

甘宏图两脚慢慢走向书桌，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甘附余见状，赶紧把排骨、红烧肉和生菜逐一放到他面前，呈三角形摆好，然后便一咕噜赶到厨房，盛了一碗白米饭给他。

看见甘宏图终于慢悠悠地拿起了筷子，甘附余立即松了口气。气从口里喷出来，甘附余整个胸膛都瘪下去了。

甘宏图吃得很慢，吃了足足一个小时。但他也总算填饱了肚子，把碟子、碗里的，都吃完了。

“我去找雅雅了。”

“可……”

甘附余才把头转过门那边，甘宏图便关上了门。他的视线里，便只剩树干般褐色的大门。

甘附余把肩膀松下来，呼了口气。一口气出来，肚子又瘪了。他才记起他忘了煮自己那份晚餐。午餐他也没吃，因为宏图没想吃，因此他也顾不得自己。

甘附余一手两个碟子，把碗筷从房间里拿出去。紧接着，他走向厨房角落那三角牌电饭锅，煮熟自己那一碗的米。

吃完饭后，他又把碗筷清洗干净。之后，他便开始打扫了起来。他先是用扫把把整间屋子扫了一遍，便开始拖地。从甘宏图的房间开始，拖。

弟弟的房间总是最脏的——宏图总是拿东西回房间吃。

甘附余用力地拖。忽地，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双手紧握在拖把手柄上。脑海里净是镜子里那微笑，像三条线交在嘴巴末的两个点，一点都不弯，一点都不滑。

魆地，他整个拎起了拖把。拖把悬了空，水滴便稀里哗啦地掉在地面。他快步走到客厅，看着墙边的铜色座钟——七点五十六分。

座钟下面的两脚丫子，忽然乱了分寸，左一步，右两步，左三步……比脚丫子过一点点的拖把，也使劲地摆，使劲地滴水。那慌张的脚丫子，却总能躲过那水滴。

好一会儿，座钟下终于看不见那脚丫子了——他跑到阳台去了。拖把也躺到阳台里去了。魆地，整间屋子都找不着脚丫子的声影。而拖把，仍懒懒散散地立在阳台便，哗啦啦地，滴着水。

甘附余摩撮着扶手，快步走下了楼梯。

“不可以跑！不可以跑！”

妈妈的眉边的皱纹生满了甘附余整个脑袋，她的怒吼拢住了他的耳朵。

他跑起来了。

4岁以后，第一次。

甘附余踉跄了几次后，便熟络起来。一双腿摆的幅度更大了，摆得更快了。妈妈的声音消逝了，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眼里只看见躲在树后的弟弟。其他的，什么都闻不到，味不到，触不到。

“弟——”

甘附余用左手撑着左边的树干。整个头部一抖一抖的，满脸是汗。

“嘣——嘣——嘣——”

甘附余心跳得很快……从来都没那么快。不是因为眼前这一摊乱，他早就感应到了，要不他怎么会赶过来？

只是……跑步的感觉，好紧张，好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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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附余看着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坐上了他们家的那辆银色标致505上……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瓜，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当当咚咚当当……”

在车上，他们俩兄弟总是喜欢哼着这首歌。

“啦啦啦啦……葫芦娃，葫芦娃，本领大……”

车越开越远。

甘宏图在车里，正竭力撕裂着后玻璃窗。

“葫芦娃，葫芦——”

甘附余笑了起来。

“嘣——”

李堃立一脚，甘附余的鼻孔吐出一口血，整排牙齿都染上了红。